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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行藏时(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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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莲仍然紧闭着眼,一大颗泪珠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滚落,泪痕蜿蜒,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含着无限酸楚,喃喃地道:“帝君……”

惟明神色沉静,听了这个称呼,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握紧了他冰凉的手,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贴着迟莲的鬓边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仇心危相当识趣,

一直站得远远的,没去打扰他们。直到惟明站起身来,他才试探着开口:“凡人?”

“仇心危……不,或许应该叫你迟观主,”惟明冷冷地道,“都杀得血流成河了,就不必再装无辜了吧,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仇心危最擅长用言语挑动别人的情绪,因此被惟明当场揭破身份也只是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毫无慌乱之色:“端王殿下,我认得你,只不过没想到殿下竟然如此有胆有识,稍微有些惊讶罢了。”

他对惟明有些印象,纯粹是因为这人足够聪明。蚺龙案中最先查到他在使团里的身份,又在椿龄观中因为一句无心之语推断出事情有异,今夜就跟迟莲一起打上门来,要不是附身在椿树上的柏华提前透露风声,恐怕就要被他们发现,真正的迟安寿和道士们早已化为树根下的累累白骨。

但说到底,惟明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再聪明也只是小聪明,绝无可能与神魔之力相抗衡。

惟明懒得跟他说废话,开门见山地问:“上一次打着为蚺龙报仇的幌子,这一次又借着帮树妖向神仙复仇的名号,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

仇心危笑意加深:“看来殿下很心疼迟莲仙君,他知道你的想法吗?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这与你应当没有关系吧?”惟明挖苦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设局,闹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试探我对他了解得深不深?”

“此言差矣。”仇心危悠然道,“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眼里永远只能看得见大事,要么是宏图伟业,要么是惊天阴谋,却从来不关心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

“今天发生的一切皆由柏华而起,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偷走这么重要的法宝吗?”

惟明不语,仇心危也不期待他捧场,自顾自地道:“因为他接到根本不是什么炼药的差事,那些被调到碧台宫的仙侍,其实都被抽干了神魂用来制作法器,可以说,这座昙天塔就是以他们的尸骨为基础搭起来的。”

“柏华非常清楚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他怕死,打算悄悄地逃走,但是他偏偏还有点良心,想要让天界知道碧台宫私底下的勾当,所以铤而走险偷出了昙天塔,逃到了人间界,甚至苦于自身力量孱弱,不惜舍弃仙道入魔,发誓要效忠于我。”

“可偏偏又是这点良心作祟,他想把这件东西托付给迟莲,却阴差阳错地为我创造了重伤迟莲的机会,反而葬送了他自己。”

“你看,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树妖的挣扎——甚至你今夜出现在这里,不也是因为一念之差而已吗?”

“我曾说过,迟莲和你们那位皇后的想法很像,越是要隐藏什么,就越会引人把视线放在别的目标上。”仇心危直视着惟明的眼睛,语气轻柔得如同蛊惑,“你如果了解迟莲为什么下凡,恐怕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惟明一针见血:“不必打哑谜。你的意思是他把我当成了苍泽帝君的替身,一直围着我转,其实是为了藏起他真正看重的东

西,让我成为被敌人盯上的靶子。()”

“你知道的果然比我想象得还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仇心危拊掌笑道,“殿下果真是七窍玲珑心。”

惟明问道:“那么他想藏起来的是什么?”

仇心危晃了晃手中的昙天塔,意味深长地道:“在天庭之中,掌管人族、妖族以及九天三界十方生灵的神仙是太微天尊,也就是迟莲所效忠的那位苍泽帝君。他坐镇天庭时,曾定下过几条铁律:天族不得随意越界、不得干涉人间因果、不得与人族通婚。”

“苍泽帝君是独步天下的阵法大家,现如今隔绝人间与诸天各界、一直保护着人间的天道法则就是他一手创设,名为‘九天之誓’。”

“‘九天之誓’的总枢是一方名为“三才”白玉印玺,天庭中的任何神仙、哪怕是天帝要下凡,都要得到帝君允准,拿着钤过印的路符才能穿过九天之誓的禁制。”

“但是很不巧,百年前苍泽帝君在茫山仙殒,他的心腹迟莲仙君却在他死后大闹降霄宫,强行夺走帝君遗躯,孤身叛逃到人间界,从此销声匿迹,三才印也随着他一起下落不明。”

“你不知道有天上有多少双眼睛在找他,他又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中。”仇心危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一敲掌心,“对了,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同苍泽帝君长得八/九分相似,乍一看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惟明道:“是有这么个说法,只是不知道告诉我的是不是人。”

仇心危:“……”

惟明见缝插针地骂完人,又自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既然你说三才印已经丢失,为什么柏华和归珩还能出现在人间?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两个原因。”仇心危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九天之誓经过上万年已经有所松动,早就不再是铁板一块;第二,这座昙天塔就是为此做出来的,天庭想要用它代替三才印,重新确立三界的秩序。”

“不过很可惜,天庭目前还没有阵法造诣足以比肩苍泽帝君的神仙,牺牲了那么多无辜性命,做出来的只不过是个会吞噬一切神魂的法器而已。”

这句话里潜藏的暗示简直惊心动魄,惟明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得了的密辛,今日恐怕很难善了。他克制住自己看向迟莲的动作,冷静地道:“受教了。不过我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对你而言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阁下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告诉我真相?”

仇心危道:“在我见过的凡人里面,你算是聪明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你不想报复迟莲吗?毕竟你对他付出了一片痴心,他却只把你当做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凡人只能任凭神仙摆布,可如果你获得了远胜于他的能力,情势就会反转,”他换了一种暧昧模糊的语气,“到时候你就可以随便摆布他……对他做任何事,甚至把他踩在脚下,这样不好么?”

惟明断然道:“不怎么样,有点恶心。”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要求事事都有回应,何况是我。”惟明不留情

() 面地直接道,“你只是想借别人的手作践他罢了,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在乎的也不是什么人心幽微一念之间,不过就是抓住一点不甘心开始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而已。”

“我说的对吧,心魔阁下?”

仇心危那仿佛镶在脸上的笑意终于如烈日下的冰霜一般,融化得无影无踪。

关于仇心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惟明和迟莲在私底下讨论过很多次。从样貌来看,那一头银发无疑是魔族特征,但魔也分很多种,直到今夜第一次直面仇心危,跟他说了这么多话,惟明心里才隐约有了推测。

心魔最善于趁虚而入,以花言巧语挑拨人心之中的“贪嗔痴”之毒,引诱对方堕入魔道,心中不断滋生的恶念就是他最好的养料,久而久之,宿主往往神智全失,疯癫嗜杀,最终沦为魔族的血肉土壤,被吸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但是历来心魔都以寄生的方式存在于神魂中,容貌形体随着宿主的心意变化,世间还从来没有显化成形的心魔。如果仇心危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个能独立行走的心魔,其棘手程度就是前所未有,因为他会像可怕的瘟疫一样,令原本微弱的恶念无限放大,让无数不应入魔的人堕入无间。

“端王殿下,看来我刚刚说错了。”仇心危眸光渐冷,轻声道,“你聪明过头,太危险了,所以我只好让你陪着他们一起去死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虽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对你而言,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夙愿得偿了吧。”

昙天塔在他手中骤然爆发出一团耀眼白光,恢弘的光柱拔地而起,如同一柄直插霄汉的长枪,勾连起天河与人间。方圆百里内,所有活物体内的生魂都被强大的灵力所吸引,脱离肉身,化作莹莹光粉飞向仇心危手中。

他能够感受到塔身在微微颤动,随着灵力不断注入,内里法阵运转的负荷越重,塔身晃动的幅度也就越大。仇心危唇角微微勾起,无声地一哂,心说碧台宫做出来的东西果然只是个样子货,拿来唬人可以,但要替代苍泽帝君的三才印,却还是查着十万八千里。

那样高明玄妙的阵法,恐怕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施展得出来了。

浓重的积云里又传来了遥远沉闷的雷声,看来下一波天雷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是没有关系,在它降落之前,昙天塔会把这里所有人神妖怪都化作飞灰……

无限静寂的夜空下,在吞天的白光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点幽蓝。

昙天塔的颤抖忽然停住了。

闪烁的蓝光遽然扩散,拦腰横扫雪亮光柱,犹如天地间忽然生出一只无形的巨手,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严与力度,凭空拗断了那根刺入苍穹的毒牙。

刺眼的白光逐渐衰败黯淡下去,光幕褪色,露出惟明俊美冷峻的面容,而在他脚下,幽蓝与淡银的光芒交织成繁复的符咒,薄纱似的清光铺开巨大的法阵。遮天的厚重积云在这威势下纷纷退避,让出纵贯苍穹的璀璨天河,只见漫天星光散落如雪,自天顶倾泻而下,仿佛下起了一

场无声的金雨、()

在这绝对的力量下,昙天塔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仙家法器松脆如同琉璃,甚至没能坚持过三息,啪的一声碎成了漫天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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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心危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比得上此时惊愕,更在这绝不可能是凡人手笔的法阵中领悟到了某个惊世骇俗的真相。

“是你……”

惟明并指为剑诀,凭空一勾,一团银蓝火焰立刻席卷了仇心危身周。他甚至还心平气和地回答了仇心危的前一句话:“不劳你费心,比起共死,我还是想和他一起活着。”

“毕竟我还没有弄清楚,他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人。”

仇心危还待说话,但蓝火已经不依不饶地吞噬了他的身影,惟明彬彬有礼地一颔首:“一路走好。”

这法阵和碧台宫那个酥饼似的昙天塔根本不是同一个水平的杀器。仇心危起先还在垂死挣扎,企图冲破火焰束缚,杀到阵中掐死惟明,没过多久就意识自己连惟明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于是果断放弃了飞蛾扑火,转而化身为一团黑雾左冲右撞,试图找到个缝隙逃脱出去。

但在这座法阵中,惟明就是天,仇心危无论逃到哪个角落里他都有所感知,黑雾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如影随形的火焰,他终于到了穷途末路,嘶声怒吼:“你就不怕引来天劫吗!到时候我们谁也逃不掉!”

惟明抬眼望向头顶深邃夜空,刹那间眸中掠过万千烟云,仿佛倒映出一座通天彻地的透明结界,从容地回答道:“天道无私,这样才公平。”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足以吞噬天地的闪电白光劈入阵中,惊雷在头顶炸响,在阵法与天雷的双重威势下,黑雾被焚烧殆尽,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白烟。与此同时,惟明也终于支撑到了极限,身周的银光像潮水一样淡褪下去。

下一刻,他腰间的青莲花玉佩骤然光芒大盛,金红流光宛如凤羽,在他身边华美地绽开结界,悍然接下了差一点就劈到惟明脑门上的天雷。

惟明按着血流如注的肩头,虚阖双眼,疲倦至极地轻轻舒了一口气。

今夜最大的危机总算是安然度过了,但是没人能高兴得起来。满地伤的伤倒的倒,惟明也没有休息的工夫,先走过去替归珩松了绑。

归珩虽然挨了一下狠的,但只是皮外伤,神智还清醒,因此全程目瞪口呆地听完了仇心危与惟明的对话,见证了两人惊天动地的交手,并且再一次看到了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精密而恢弘的巨大法阵。

如果说看长相会有七八成把握猜中一个人的身份,那么这个法阵出现就代表着本人亲临。毕竟相貌、声音乃至行为方式都可以模仿,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布阵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复制。

因为那是初代天族之主、一手缔造了九天秩序的太微天尊苍泽帝君的法术。

几万年来,别说是超越他,就是能跟着他学明白的神仙都不超过一掌之数。

归珩悲喜交集地凝望着惟明,神情动容得宛如在外流浪多年的野孩子终于见到了亲爹

() ,一开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帝君……”

“别乱叫。”惟明破去他身上禁锢,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声泪俱下,“我只是一个凡人,不要认错人了。”

归珩:“……”

都这样了还说自己是凡人,那他是什么?他干脆就地化作一滩尘土算了。

归珩的一腔热眼还在眼圈里打转,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被惟明冷漠拒绝,就只会懵然地盯着他,像被人一巴掌打掉了吃饭的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可怜巴巴的气息:“可、可是……”

“迟莲伤势很重,你过去替我看着他。”惟明转身往反向走,“我去处理一下柏华。”

归珩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下意识地应道:“是。”

惟明脚步一顿未顿,大概也是身心俱疲导致反应迟钝,竟没觉得一个神仙这么自然地对他俯首听命有哪里不对劲,潜意识里习以为常,就这么走了。

柏华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他的伤势最重,先是被迟莲斩去一臂,又亲自剖开胸膛取出昙天塔,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况且魔气噬主,在他灵气充裕时还能勉强控制,一旦宿主受伤,魔气便会加倍掠夺法力修为,以供自身存活。

他半边脸糊着血,听见惟明的脚步声,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看见那个俊美的凡人青年不避尘秽,在他身边半蹲下来,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我替你转告给迟莲吗?”

柏华苍白的手指埋在泥土里,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惨然地道:“我……快要死了,对不对?”

惟明低声道:“不一定,或许天庭的神仙还有让你活命的办法。”

柏华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说:“可是,我不想再回天庭了……”

“我没有骗他……”他断断续续地道,“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同伴被带走……被昙天塔吸干神魂,变成枯死的草木……我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我不是想害迟莲……是心魔逼我动手,我只是想告诉他,要毁掉昙天塔,不能让那种法器回到那群人手里……”

“昙天塔已经毁了,”惟明道,“你不必再牵挂。”

“多谢。”柏华吃力地笑了一下,可惜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犯了大错,害了很多人,但总算……不是个懦弱到底的奴仆了。”

他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量,将自己从泥里拔出来,翻了个身面朝天空,淡绿的灵光从胸膛中喷薄而出,驱散了身周缭绕的黑气。

“天上是安乐仙乡,可是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他喃喃地自语,又像是说给惟明听,“如果死后有轮回转世,我不想再做神仙了……我想变成人间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灵智……也没有魂魄,这样,也就不会有不甘心了……”

那自神魂迸发的生命力如同一阵来自天际的晨风,拂过枯槁的层峦叠嶂,所经之处,凋萎的花草再度萌发,枯树生出新芽,细碎青苔重又爬上河畔乱石,死寂了一整晚的陇山,终于从高高枝头传来了一声惊心动魄的蝉鸣。

在这温柔的长风中,昙天塔碎片化作成百上千点萤火微光,乘着风悠悠起飞,围绕着柏华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不断盘旋上升,仿佛一支短暂而华美的队伍,流连不去,向着人间投下最后的眷恋一瞥。

“去吧。”

他的身影终于化为无色,一点微弱的萤光晃晃悠悠地从地上升起,惟明指尖幻化出一阵清风,柔和地托起它,送入了半空的队伍之中。

“这一生,辛苦你了。”

淡绿萤光曼妙迤逦如丝带,掠过行宫飞檐、苍翠山巅,明明灭灭,飘忽不定,却仿佛永远不知疲倦,遥遥地飞向了浩瀚又璀璨的天幕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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