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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大彻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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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只青隼高高飞在天空,小如黑点的翔影越过了覆满积雪的雪峰和峡谷,又飞过一片密布着白色牦尾军旗和军帐的平地,最后飞入围城,在上空盘旋片刻,朝着一处位于高地的箭楼猛地俯冲而下。

青头接住青隼,解下缚在鹰爪上的一只小如手指的竹筒,倒出里头的一张小纸条,噔噔噔地飞快冲下楼去,奔向附近的一顶毡帐。

帐外,七八个来自原州的主要将领,后来带着另支神虎军旧部前来汇合的何晋以及陈绍、顾十二等人都在。众人有的就地而坐,有的站在一旁,无人说话,气氛凝重。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忽然收到召集令,便都聚了过来,正在等待主将现身。看到青头从箭楼方向冲来,知又有了消息,离他最近的陈绍立刻快步迎上。

青头忙将自己刚收到的纸条递上。

消息是围城前便在外的专用来搜集消息的斥候传来的。

果然如前所料,斥候的回报,证实了此前根据登高瞭望观察到的敌营动静而做出的推测。他们迫切想要夺回大彻城打通粮道,在多次攻城无果,被阻挡将近两个月后,南向已有了从中都继续调拨人马前来支援的动静,预计几天内将会抵达。

等到围兵兵力再度增加,到时,等待城内守军的,必将又是一场艰难的血战。

而朝廷后方的用兵,却还是没有迹象。

“下次!下次一定就是好消息了!” 青头握拳,冲着众人高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帐门之上。

被围在此快两个月了。虽然没再遇到如此前那样的暴风雪,但天气越来越冷,昨天又飘起雪,昨夜下半夜才停,今早,地上和山头上的积雪再高一层。在明年开春雪化之前,东面原州方向是不可能来人和补给了。而城中物资的现状,却越来越是严峻。

这座小城本就用作中转目的,城中口粮和马料储备不多,消耗到现在,早已开始短缺。士兵每天只能得一只饼。这是如此严寒天气之下尚能勉强维持体力的最低限度的口粮。而这样的口粮,也只剩不到五六天了。

不但如此,严寒天气也是守军的大敌。每天都有人被冻死。就在方才刚又上报,昨夜又冻毙了几十人。

在场的这些将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再如此困下去,即便他们能够再次抵挡住即将到来的新一场的疯狂进攻,当最后的粮食耗尽,等待所有人的,也都将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伴着一阵靴声,和裴萧元在帐中议事的原州刺史董公复出现在了帐门后。

众人立刻围上。

“董刺史,刚收到消息,外面兵力又要增加了!朝廷支援指望不上,我们不能再这样坐等!”

“对!趁着主力还在,不如冲杀出去!”

“我赞成!”

“我也赞成!”

何晋和陈绍等人在旁沉默着,并未发声,来自原州的将领则纷纷激动表态。

事实上,并不止他们如此做想,随着口粮日益短缺,每天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绝大部分士兵渐渐也开始焦躁起来,渴望脱困的情绪,正在蔓延。

与其被困饿死,不如奋起一搏。

“裴都督呢?裴都督如何计划?”

董公复神色沉重,并未回答,只转头,朝里望了一眼,随即道:“进吧。”

众人迫不及待涌入帐内。

裴萧元坐在一张简案之后。他未着甲胄,一袭他常穿的浅青常服,案头灯炬映照,显出他一张平静的面容。

众人全部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入座,随即望向董公复。

董公复道:“诸位请战之意,与裴都督不谋而合,都督亦是如此决定,必须要在敌军增兵到来之前结束此战。将你们叫来,便是告知此事。”

众人精神一振,立刻表态赞同,又问具体计划。

“倘若全部人马一道冲杀出去,有几分突围可能?”董公复问。

“我军人马万余,敌军数倍,且兵强马壮,全部突围……不大可能,最后能有一二成杀出,便就不错了……”

一名原州将领思忖过后,谨慎地应。

“不过,就算全部战死,也胜过饿死在此的耻辱!”他立刻又道,神色激动。其余人纷纷附和。

“大彻城呢?该当如何?”董公复又问。

他话音落下,帐内登时陷入死静。

他们此行深入敌境的目的,便是控制住这座犹如关卡的大彻城,断绝西蕃北上的粮草之道。

如今以绝大部分人战死的代价,令小部分人解围冲杀出去,一二成也好,多些也好,再照原定计划去往河西与令狐恭大军汇合,本是绝境里反杀的奇迹。

但,这将也意味着他们苦守至今的关卡再被打通,此行任务彻底失败,继而影响的,便是河西接下来的整个作战计划。

如此耻辱,甚或胜过坐地困死。

在一阵死寂过后,一人忽然说道:“我愿领部下继续留守此地,守到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发话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晋。

他话音落下,陈绍顾十二刘勃等人也纷纷跟着起身,向着座上的裴萧元表态:“我等皆愿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杀出城的原州将领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下,慢慢闭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复也不再说话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静观众人争辩的年轻的主将。

裴萧元示意何晋等人坐下,终于开口。

“死守到最后一人,为不得已而为之。我与董刺史商议了一个计划,以最小的代价,叫尽可能多的将士突围,与此同时,彻底断掉这条粮道。”

他的话音落下,帐中起了一阵骚动。不止原州众人,何晋陈绍等亦是面露讶色,相互对望了几眼。

倘若计划真成,主力保住,等到西蕃军被迫绕行,再开辟出新的粮道,恐怕至少也是一二个月后的事了。

“都督,到底是何计划?”顾十二按捺不住高声追问。

裴萧元拿起案头的剑,走到了众人中间,拔剑,用剑尖在地上划了一副地形简图。

“大彻城名为城,实夹在山围之中如同关卡,且只一道出口。派一支人马,夜半突入敌营,叫他们以为我们是在全力突围,将他们尽量多的人马引入此地——”

他的剑尖在地上那座城池的近旁划出两座山峰,最后,重重一顿,插在了两山中间的位置上。

“此处是两山之间的一段峡谷,距大彻城四五里远,是从中都抵达大彻城的必经之道。倘若这个时候,两山山头积雪崩塌,这种地形之下,全部人,无一例外,必将覆葬雪下,不可能逃走,并且,此道也将彻底堵死,再无后顾之忧。”

他抬眼,望向吃惊的众人。

“雪崩声势巨怖,若阵阵天雷,可达数里之远。西蕃人称之为神明之怒,向来心怀恐惧,剩下的人马必心神不宁无心作战,此时便是城中其余主力趁乱杀出去的时机,搏出一条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按照原定路线,去和令狐大将军汇合。”

“此便是我和刺史定下的脱困之策。”

在又一阵沉寂过后,终于,一名原州将官迟疑地发声:“裴都督的计策极好。只是……只是这神明之怒……该如何恰就在那时引发?”

他的疑虑,自然也是在场其余人的想法,纷纷看他。

“几年前我在此地参战,见过数次所谓的神明之怒,规模有大有小,仔细留意过后,发觉声可引之。我在出京时,携来十几枚意外所得的姑且称之为蒺藜雷的火器,脱自道人炼丹烧炉之时的意外所得,引爆之后,威力不小,战场上固然不算实用,就算能在对面之敌刀枪送到之前将其引爆,最多也就伤附近一二人而已,但若十几枚,在雪峰谷地下一起引爆,所发的声势,足以引发一场埋葬一切的天神之怒。”

他用平静的声音解释道,此时帐内众人无不惊呆。片刻后,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打破沉寂。

“裴都督!我愿做那先遣之人!这么好的东西,老子从前没见识过!就由我去点,死便死了,临死开个眼,我心满意足!”

发话的是列在座末的顾十二。他倏地跳了起来,攘臂高呼。

方才众人从这段平静却又散发瘆人的死亡气息的讲述里回神过后,不约而同,便都想到了这一个问题。

那先遣出城的人,必是有去无回的。就算没死在途中,地势也将决定,他们将死于这一场由自己亲手所引的天神之怒之下,葬身雪海之底,绝无逃脱可能。

此刻顾十二的一句话犹如惊醒梦中人,立刻,陈绍跟着起身。接着,刘勃发声。原州那七八位将领相互对望了几眼,慢慢地,也都相继站了起来。

“一切听凭裴都督调度!”众人纷纷如此说道。

裴萧元面带微笑:“此事极是重要,只能成,不能失手。如何杀出重围,如何引更多西蕃军葬身雪下,都需仔细斟酌安排。并非是我不信任你们,而是只有我亲自领队,叫他们看到,才能叫他们相信,城中被困之人,是真要作困兽之斗全力一搏。故先头人马,将由我亲自带队——”

“裴郎君!”陈绍大吃一惊,脱口呼了一声,迈步上前,人便跪在了他的案前。

“都督不可如此行事!卑职人微言轻,亦无多少军功,但对天发誓,只要都督将此事交我,我必完成!”

“我也是!都督你万万不可!”顾十二刘勃等人也跟着下跪阻止。

“你们谁去,到时看运气。”裴萧元道,“我是必定要去的。此事,我与刺史已是议定。”

他淡淡说道。

董公复此时终于也忍不住了,排开众人,跪在最前。

“驸马!你不能去!我愿替驸马效力!”

裴萧元从案后走来,将董公复从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受过伤,腿脚想来不及我方便。”他笑道。“不是我轻视,而是万一有个闪失,计划不成,恐怕不好。”

那七八位原州将领起先还带犹疑,疑心他在作态,是要逼他们这些非嫡系将领出头,此刻再无半分怀疑,知他当真是要领队出城,率先承死,无不暗生惭愧,跟着纷纷力阻。

“不必说了!已经议定之事,不会再改。”

裴萧元走去,将方才那一把还立在地上的剑拔起,插入剑鞘。

他背对着众人,说道。

帐内又一阵静默。此时,始终不曾作声的何晋忽然上前。

“请裴都督携上卑职。当年未能与大将军同行,是卑职此生最大之遗憾。这一回,请都督赐我弥补之机。”

他向着身前这道年轻的背影恭敬下拜,郑重叩首。

裴萧元转头,看了他片刻,走来将人扶起。

“准。”

他慢慢握紧了何晋的臂,缓缓点头,说道。

出城便定在当天半夜,消息发出,群情激涌,无数人自愿跟从都督同行,最后从一群作战最为勇猛的勇士当中捉阄择出八百死士,这八百人准备完毕,饱餐过后,全部休息,以养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动。其余人员则照计划做着辅攻和最后冲杀出城的准备,喂马,擦兵器,集中剩余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动,以备今夜最后一搏。

异常紧张而忙碌的一个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临。

围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气沉沉,不见半点灯火,只城头的暗处,时不时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经过。从外面看去,无任何异样。

裴萧元一个人伫立在漆黑无光的箭楼上。

在黑夜的暗影里,他面向着远方,双目凝视着北渊的方向,心潮起伏,难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只他自己知晓。

他又转目,眺望向另一个更远的他不可能望见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伫立许久,终于,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刚硬的心将生出龟裂,他或将再也无法决然跨上马背去做他当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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