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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牵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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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这一折里杜丽娘的感情, 如何处理,如何理解, 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做法,谁最好,也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程方雪当初是以“灵”与“幽”出名,闺阁女儿家的寂寞与庄重,以及醉后的小儿女情态,融合得得非常好,且他用的也是昆山腔, 水磨般柔和圆润, 细腻软糯, 中州韵,加了些苏州腔,咬字辗转,又透着另一种不同的力度,上台时还是是男旦女生的搭配,和俊秀女小生一搭, 满场风流。

这出戏不好唱,看过行家的, 再看别的, 就知道有人唱起来容易少几分少女的俏, 只剩下幽与寂寞;唱得俏的,又少几分灵和庄重,不像青衣;唱的端稳的, 又没了杜丽娘这个人物的内核,不再是冲破封建礼教的少女,而只剩下闺阁苦闷, 每一分味道,少一点都不像。

程不遇垂手在桌边坐下,眉目半阖,眼中似笑,眉间懒倦温柔,似是春困。

这一刻,他的气场已经完全变了,他眼前也不再有其他人,石桌矮凳,满园春景。

他们唱【山坡羊】。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他却像是真困了,微微偏头,撑肘垂眸,有些孩子气,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天然去雕饰的美——醇和酣然,像是伸手去扶一扶,就会见到他带着娇憨的笑意,文雅地抬眼睨你一眼,眼里带着绚烂水光。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日月轮转,程不遇从睡梦中惊起,自桌边缓步绕上台前。顾如琢从另一侧上,两人各看春光,越走越近,最后不小心碰在一起。

随后是一段步法,走得很缠绵,旦的袖要翻过生的袍,生进一步,旦退一步,随后以袖掩面,视线移开,唇边带笑。

顾如琢开口了,他声音已经完全坏了,不是标准的腔调,但也有一种奇异的、柔和的低哑好听。

“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他回头看。

“呀,小姐,小姐!”

他走得极其优雅,潇洒俊逸,这一刹那,他自己那种不加控制的散漫和锐利全部收敛,敛成另一种温和从容。

……

几个唱段过去,胡轻流的神情已经变了,眼神中透着欣赏和赞许。

他开始知道程方雪为什么选程不遇当关门弟子了,还一定要他唱当年自己唱的最好的这一折昆曲,而不是从京戏开始。

程不遇就是唱得非常漂亮,他很“艳”,一种不脂粉气,很自然的艳,像是春景本身,不会有人指责春景不够端庄,不够俏丽。

更重要的是,这一折是梦,他唱得很梦幻,但不幽咽,不凉,这是一场欣悦好梦,是甜的,美的,温热的,和春光一样,令人心热。流连的人是他,忘返的是看客。

这种热度,是程不遇这个演员平时所看不出来的一种热度和力量,他望过来时,整颗心都仿佛能被他融化、点燃,烧的是静火,很莹润的烛火,有着玉一样的光华,总是幽幽的亮在心尖上,看得人心上如同猫儿挠过,甚至还能看出那么几分……香艳。

这阙词本身就是很香艳的。

两人唱罢,胡轻流站起身,有些兴奋地说:“好,好,就是这个味道,比起老程的,又是另一种了。太漂亮了,你师父的唱法,你会吗?”

程不遇点了点头,说:“会的。”

他学人没有任何难度,当下又唱了几句,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时的程方雪。

胡轻流是肉眼可见的兴奋:“我该早点来见你的,一早听如琢说了,我还不太信,这个……晚上你有空吗?来来,颁奖这么久了应该饿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怎么样?你想吃点什么?”

程不遇感觉到胡轻流非常温和,和程方雪完全不同的一种温和:这一派老艺术家,有一种非常内敛的清醒与温柔,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他很喜欢这种人,也慢慢没了刚开始的那种拘谨,乖乖答应下来:“好。”

“想吃什么?”胡轻流似乎也是想了一下,“有什么忌口吗?你们年轻人对吃的比我懂行,你们定吧。”

程不遇想了一下。他还没有和这种长辈郑重吃饭的经验,只知道要环境好一点,消费高一点的地方,上次顾如琢带他去的那家就很不错,但是他忘了店名。

他又望了望顾如琢:“师哥,就是那家……拔丝茄块,干煸笋丝,还有鱼的那一家……”

“我知道了。”顾如琢非常上道,给老板打电话预定了位置,三个人的。

他们现在过去要大概一个小时。会场的人差不多散了之后,外边开始下起雨来。

胡轻流带了司机,出门先和程不遇共伞上车了,顾如琢跟在后面,也没人递个伞,冒雨上了车。

他也没脾气。

顾如琢在长辈面前一直特别会装孙子,知道什么时候乖什么时候可以放松,长辈们都宠他,像程方雪,就很喜欢他这种不着调的散漫样子,但是胡轻流不同,胡轻流就喜欢乖学生,一直对他恨铁不成钢。

他在这里插话也插不上,手机没电了也没得玩,于是百无聊赖抬起头,往后视镜里看。

这一抬头,他却撞见了程不遇的眼神。

程不遇眼底有些惊讶,还有些憋不住的笑意,是一个最普通的,看恋人出糗后的眼神,有点宠溺和玩趣的开心。

顾如琢:“…………?”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再一看,程不遇又低头和胡轻流说话去了。

胡轻流很喜欢程不遇,一路都在跟他说话,聊一聊,嘘寒问暖,问一下他以前怎么练的,现在怎么过的,顾如琢完全插不上话。

“原来是这样,只回来三年是吗?”

饭桌上,胡轻流低声问道,“之前在哪里?”

“在江南,和妈妈一起住。”程不遇回答得规规矩矩的。

“哦,那现在怎么没和家人一起?我看都是如琢在带着你。”胡轻流问道。

程不遇夹起一个茄子块儿,愣了一下,他迟滞了一会儿,才说:“十三岁时去世了。”

“哦……对不起,提到你的伤心事了。”胡轻流皱了皱眉,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那还有两年,你一个人过的?你十五被接回来的吧?”

“十三岁……就自己过,有一些事情如果需要大人出面,就班主任会帮忙签字。派出所说,开不了孤儿证明,虽然户口本上只有我自己,但是因为还有直系亲属在,他们让我来敬城找爸爸。”程不遇说。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说出来也很平常,表情也没有丝毫不对劲,甚至他自己在有点高兴地吸着酸奶。

但桌上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都不说话了。

顾如琢抬眼望着他,有些怔忪。

程不遇不说,他也没法想象,孤儿寡母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是一件多难的事情。而一个十三岁的非婚生子突然失去了母亲,又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少年时的意气置气、主观偏见都已经消弭,但他确实不曾再往前看过,程不遇曾经过着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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