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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天下透明 大明第一档案库的前世今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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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大地之上湖泊众多,风光各有不同。假若把它们比拟成人类的形象,鄱阳湖端方温润,像一位器宇轩昂的名士;洞庭湖气象万千,如同一名才华横溢的诗人;太湖恢宏大气,俨然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侠;西湖精致俊秀,必然是一个清纯少女……

在这一群“俊男美女”之间,恐怕只有位于南京城外的玄武湖是个例外。若将它比作人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应该是一个满脸悲苦的沧桑大叔。

这真不怪它。

纵观玄武湖的历史,可谓是屡遭劫难、动辄得咎。它的湖生,简直就是一部被人类霸凌的历史。

玄武湖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很早,它古称“桑泊”,位于楚国的金陵邑。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将金陵邑改设为秣陵县。这个湖就在县治旁边,于是被顺便改名叫作秣陵湖。

据说秦始皇曾经巡游至此,有一位望气士说这里风水好,有王气。秦始皇一听不乐意了,立刻派人把附近的方山凿开,引水灌入湖泊。金陵的王气被生生泄掉,从此在这里建都的王朝,都难以长久。

这个故事于史无证,应该是后人附会编造出来的。不过人类对玄武湖满满的恶意,从这个传说里可见一斑。

整个汉代,秣陵湖籍籍无名,并没什么显著事迹。到了三国时代,孙权为了避自己祖父孙钟的讳,干脆废掉了“秣陵湖”和“钟山湖”这俩名字,改称其为蒋陵湖——因为湖边有一座陵墓,墓主是汉代驻守在此的秣陵都尉蒋子文。

孙权喜好奢华,为了修一条青溪,把蒋陵湖湖水借走了一半。后来孙权又大修宫苑,计划在宫殿四周挖一圈水路,又想借水。可怜蒋陵湖已快被抽成湿地,实在伺候不动这位大帝。孙权没奈何,只好重新疏通渠道,引江水入湖,把宫苑修在了湖岸前方。

因此蒋陵湖又得名叫“后湖”,意思是在宫苑之后。

此后这座湖泊的名字一直被改来改去,什么玄武湖、昆明湖、饮马塘、练湖、习武湖等等。玄武湖这个名字的来历,据传说是人们曾在湖里发现两条黑龙——其实就是扬子鳄,黑色属北方,北方有神兽曰玄武,玄武湖的方位恰好又是在建康城北方,因此得名。

那个时候的玄武湖,面积是现在的三倍那么大,约有十五平方公里,本用于编练水军。后来南朝帝王们觉得拿这种风景练兵太浪费了,遂在湖心堆出三座岛屿,模仿蓬莱、方丈、瀛洲,号称“三神山”,还在附近修起了上林苑、华林苑和乐游苑,成为王公贵族出游玩乐的绝佳地点,一时兴盛无二。

可惜好景不长,隋文帝南下讨平了陈朝之后,怕前朝余孽死灰复燃,便将建康城的宫苑推平,让农民在上头耕种。建康这个名字,也被改回秣陵。至于玄武湖,它离宫苑太近,也未能避开这场劫难。

它惨到什么程度呢?后来唐代的颜真卿曾经在这里担任过地方官,他在玄武湖原址设立了一个放生池。想想看,一个偌大的湖泊,居然被填成一个放生池的规模,这得有多凄凉。李白曾有诗感叹:“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空馀后湖月,波上对江州。”这个“后湖”就是指玄武湖。

终唐一代,玄武湖委屈地蜷缩成一团,默默无闻。一直到三百四十八年之后的南唐时代,后主李煜和六朝一样喜好奢华享受,玄武湖这才被重新疏浚,勉强恢复昔日“名目胜境,掩映如画”的风采。

有一次,一个叫冯谧的宠臣对李后主说:“当年唐玄宗赏赐了贺知章三百里镜湖,传为美谈。我退休的时候,只要这眼前的三十里玄武湖,也就够了。”李后主没吭声,旁边的尚书徐铉讽刺道:“天子对贤士一向慷慨,区区一个小湖送就送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惜没有贺知章那样的人物值得赏赐啊。”

【注释】冯谧喜湖,典出宋人窦萃(别号天和子)所编《善谑集》,原书已佚。元末明初陶宗仪编纂《说郛》时收录八条,包括上述这条冯谧喜湖。

可惜玄武湖的好日子没过多少年,又开始走霉运了。这次它迎头撞上一位千古名臣王安石。

王安石曾在江宁府担任知府,办公地点正在玄武湖旁边。他是个出了名的务实主义者,每天看着湖边胜景,觉得闹心。这风景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太浪费了。于是王安石给宋神宗上书,建议排空湖水,改为农田。他算了一笔账,将这个湖填平,可以多得200余顷好田。

这种好事,朝廷自然无有不允。就这样,在王安石的主持下,开十字河,立四斗门。可怜的玄武湖再一次被人为放空,化为一望无际的农田,只留下十来个小池塘,仿佛它眼眶中满盈的泪水。

这已经是它第二次被人类干掉了。

王安石对这项政绩很是得意,特意写了一首《书湖阴先生壁》以为纪念:“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两山是钟山、覆舟山,这一水,即是玄武湖。昔日那烟波浩渺的大湖,成为“护田绕绿”的条条水渠,多好啊。

王安石的初衷是好的,可惜对城市规划缺乏了解。没了玄武湖,城市的排水功能受到极大限制,一下雨就涝。这个麻烦从宋代一直持续到元代,以至于元廷不得不先后两次重新疏浚。在钟山附近开河道,重新蓄水还湖,才算让玄武湖稍微缓过来一点。

一直等到大明皇帝朱元璋定都应天府之后,他着手对玄武湖——那会儿其官方名字已被定为后湖——做了一次大改造,才使之恢复到最盛时三分之一的格局,够资格重新称湖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身伤痛的后湖挺高兴,觉得自己总算否极泰来。大明的首都近在咫尺,肯定会在我这儿建个行宫林苑什么的吧?过去的奢华好日子,眼看就要回来啦!

它没高兴多久,朱元璋突然下了一道离奇的命令:封湖。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大批军队冲到后湖水畔,把附近百姓毫不留情地驱赶出去,硬是在京城脚下隔离出了一块戒备森严的禁区。

也许只是临时性的管制措施吧?后湖这样猜想。

它万万没想到,这次封湖持续了不是一年,不是五年,而是将近三百年,几乎与大明的国祚等长。终明一代,后湖从未对外开放过,成为大明最神秘的区域之一。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大明朝廷如此大动干戈,把这座命运多舛的湖封禁如此之久?是风水考量?是灵异作祟?抑或湖底镇压着什么不得了的怪物?

以上答案都不对。

想搞清楚大明封禁后湖的原因,就得先牵扯出一个历代帝王都为之殚精竭虑的大题目。

让咱们先把玄武湖搁在一旁,视线稍微放远一点,看向公元前206年的咸阳。

在这一年的十月,大秦首都咸阳出了一件小事。

不,我不是说鸿门宴,它是件大事,还没发生。

这件小事与鸿门宴相比,毫不起眼,在史书里只有简单的几句话,阅读时很容易一眼滑过去。但对风起云涌的秦末乱局乃至后世来说,它却有着极深刻的影响。

这一年,刘邦抢在其他诸侯之前杀入关中,兵临咸阳。秦三世子婴手捧玉玺出降,秦帝国彻底土崩瓦解。这群沛县穷汉进入大秦国都之后,立刻被其繁华富庶迷花了眼,纷纷冲进各处府库去抢金帛财宝。就连刘邦自己,也赖在秦宫里不愿意出来。这里多美好啊,有精致滑顺的帷帐,有名贵的萌犬和骏马,有琳琅满目的宝物,还有不计其数的美女。

在这场狂欢中,只有一个人保持着无比的冷静。他叫萧何。

跟那些出身市井的同僚相比,这位前沛县官员有着丰富的行政经验,他知道,对这个新生政权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萧何穿过兴奋的人群和堆积如山的财货,来到大秦丞相、御史专属的档案库房。这里门庭冷落,因为里面没有珠宝金玉,只有天下诸郡县的户口版籍、土地图册、律令等文书,没人对这些写满枯燥数字的竹简有兴趣。

萧何下令将这些资料进行清查、分类,然后一一打包好。

没过多久,刘邦去鸿门参加了一次酒宴。回来以后,他一脸晦气地吩咐诸将收拾行李,准备退出关中。紧接着,项羽大摇大摆地闯进咸阳,他趾高气扬地告诉刘邦:“你去汉中当个汉王吧。”然后把三个秦军降将章邯、董翳、司马欣封在秦岭北边,牢牢地镇在汉中与中原之间。

刘邦大怒,汉中又小又穷,道路险峻,再加上这么三道枷锁,明摆着不打算让自己翻身啊!他心想,干脆赌一把,带兵去跟项羽拼一场算了。周勃、灌婴、樊哙几名部下轮番相劝不果,这时萧何站了出来,问他:“去汉中称王,跟死相比哪个惨?”刘邦说:“废话,当然是死更惨。”萧何说:“现在咱们跟项羽打,铁定是百战百败,纯属作死;您何妨学学商汤和周武,先去汉中隐忍一阵再说。”

刘邦看着萧何,觉得他话还没说完。

随即萧何讲出一段详细规划:“臣愿大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

估计刘邦听完这话,肯定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凭什么?”

你的战略规划听着很棒,但具体怎么落地?凭什么“养其民”,凭什么“收用巴、蜀”,又凭什么定三秦、图天下?

萧何微微一笑,就凭我从咸阳带出来的那些户籍档案。

可不要小看这些其貌不扬的简牍,它们蕴含的力量,比名将精兵更加可怕。

户籍的雏形,早在商代“唯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时就已经出现了,春秋时代亦有书社制度。但真正把它建成一个完整体系的,是赳赳老秦。

【注释】唯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语出《尚书·多士》。西周初,成王年幼,武王的弟弟周公旦摄政,决定在洛邑建立新都,即后来的东都。但殷商遗民不愿随迁,周公便告诫他们,“你们殷人的祖先,是有册书典籍的,记载着成汤革夏命的道理(如今周也革了殷的命)”。由此可知,殷商时期已经有了官方档案册典,惜尚未知其具体形式。我国有据可查的最早文字为甲骨文,《英国所藏甲骨集》说“贞登人乎涿”(在涿这个地方登记人口),可见,在殷商时期,已经有了严密的人口登记制度,登记造册,以实行管理,成为后世统治者效法的榜样。

自商鞅以来,秦国的行政管理一向以绵密细致而著称,特别热衷于大数据。《商君书》里列举了国家兴盛需要掌握的十三类数据:官营粮仓、金库、壮年男子、女子、老人、儿童、官吏、士、纵横家、商人、马匹、牛,以及牲口草料。其中对于百姓数据的搜集,必须倚重户籍的建设与管理。

到了秦始皇时代,郡县制推行于全国。从一郡、一县到一乡、一里乃至每一户,官府都有详尽记录。你家里几口人,年纪多大,什么户籍类别,多高的爵位,何年何地迁来,何年傅籍,养几匹马、几头牛,耕种的地在哪儿、多大,种的什么作物,税要交多少,等等,记录得清清楚楚。

而且相关档案每年还要进行更新,由专门的上计人员送到咸阳留存,以便中央随时掌握地方情况。

这套制度,在秦始皇时期一直保持着高效运转,到了秦二世时期,各地官府出于惯性也一直在执行。萧何在官府里当过主吏掾,对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

【注释】主吏掾:秦朝县令的属吏,汉朝改为功曹,主管衙署内所有吏员,有考核、裁汰之大权,故有主吏之称。掾,原为佐助之意,后为副官或官署属员的通称。萧何曾任秦沛县(今徐州沛县)主吏掾,能经常接触各种不同的业绩数据,每种数据干什么用的,各种数据背后是什么情况,他都一清二楚。

当萧何把它们献给刘邦时,一瞬间,整个天下都变得透明。

无论是南海郡的柘浆种植面积、成都的蜀锦产量,还是琅玡郡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壮丁总数,翻阅一下,一目了然。想知道整个河东地区的牲畜总数?想看看关中有多少铁匠作坊?翻阅一下,探囊取物。

刘邦手持竹卷,足不出汉中,便可以阅尽天下虚实。

如《里耶秦简》编号K17,一家人的姓名、排行、关系非常清晰。

对于一位志在天下的王者,这实在太重要了。

知道了壮丁数量,可以算出能动员的士兵和民夫;了解了牲畜多寡,可以合理分配运力;查阅了作物产量,便对粮草的征发心中有数;掌握了地形图册,也就明确了对该地区的用兵方略。哪个郡有铁矿,可以冶炼军器;哪个县有草药,可以平伏疫病;哪个乡可以提供兽筋膏脂,多长时间送到哪里,道路状况如何……种种信息,都隐藏在这一片片简牍之中。

要知道,战争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后勤表现。后勤最重视的并非武勇,而是精准统筹。精准统筹的前提,则是翔实丰富的数据。可以这么说,在战略层面的对局中,拼的不再是韬略,而是资源利用率。谁的数据掌握更精准、谁的物资调配更有效率,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即所谓“大势”。

萧何从咸阳运走的简牍档案,正是战略对决中必不可少的。

刘邦偶尔犯浑,但大事上绝不糊涂。他立刻领悟到这些简牍蕴藏的威力,心下大定。《汉书》记载,他听完萧何的劝说后,就回了一个字:“善。”几百年后,刘备听完诸葛亮的《隆中对》,也只回了同样一个字,他的内心,未必不是在效仿高祖。

刘邦不再执着于跟项羽争霸,收拾行李高高兴兴出发了。抵达汉中之后,他拜萧何为丞相,主抓内政,坐镇后方。没过几年,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揭开了楚汉相争的序幕。

在漫长的中原争霸期间,项羽就像是一尊浮在空中的无敌战神,每一次挥动武器,都把刘邦伸过来的藤蔓砸得粉碎。可这些藤蔓的根部紧紧吸附于大地,源源不断地从土壤里榨取营养,一次又一次重新生长,伸展,纠缠,韧劲十足。

慢慢地,战神开始疲惫,藤蔓的数量却有增无减。它们被打断了无数次,可总能卷土重来。战神想落在地上喘息片刻,却惊讶地发现早已无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被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接下来的故事,人人皆知。

如果说那些名将是藤蔓的枝,那么萧何就是藤蔓的根。

“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这是刘邦给萧何做的工作总结。这些工作没有冲锋陷阵那么华丽激烈,也没有运筹帷幄那么惊艳烧脑,只是无休止地和数字搏斗的琐碎。它没法保证汉军在战场之上连战连捷,但可以让汉军在战场之外始终不败。

【注释】据《华阳国志》所载,刘邦“自汉中出三秦伐楚”之时,“萧何发蜀汉米万船而给助军粮”。萧何这位同志不仅负责了信息搜集工作,还撸起袖子把收税、后勤的活都给干了,打仗的钱也都是他弄来的。所以最后,刘邦说他是首功之臣。

于是项羽百胜而后一败,刘邦百败而后一胜,江山遂告易手。

刘邦对这一切,看得非常透彻。他称帝之后,论功行赏,把负责后勤工作的萧何排在了首功。

若没有萧何当初从咸阳果断运出的那一大批无人问津的档案,这种奇迹般的运营效率简直无法想象。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户口版籍,才是真正的第一功臣。司马迁为萧何这个行为做了总结:“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

当然,这些咸阳老档也并非万能。

秦末战乱时间太长,以致中原凋敝不堪。刘邦在自己下的诏书里承认:“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这个“名数”,颜师古解释说是“户籍”。“不书名数”,是说老百姓都跑光了,户籍管理体系已然崩溃。

【注释】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语出《汉书·高帝纪》。古之为盗者,多保据山泽,占山为王,汉儒贾山曾言,秦“群盗满山”。汉高祖刘邦十分清楚,之前战乱年代,百姓多离家逃难,聚集在山泽之间,没有户籍,不受管控。据《汉书·严安传》所载,秦朝末年,连年战乱导致人力缺乏,真的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牛马使。死个把男人不要紧,我们还有女人呢!运输队里面都是女的。又据《汉书·食货志》所载,经过战乱,许多大城名都的在籍人口,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二三。不但普通百姓的生活没有保障,天子的日用也无法满足,出趟门连四匹纯色的马都凑不齐!

咸阳老档可以提供一些历史数据以为参考,却没办法继续更新数据。

但不更新又不行。

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维持一个国家,比占领一个国家更难。

新生的汉家王朝想要延续下去,得先搞清楚人口数量,把流民赶回到田地里去,固定税基;有了税赋徭役,政权机器才能运转,实行有效统治。想做到这些,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户籍制度和配套法律是绝对不行的。

这个难题,刘邦自然而然地交给萧何去解决。

汉高祖四年(公元前203年),萧何便迫不及待地动手进行了一次全国人口大普查,“初为算赋”,然后以此为基础,搞出了一套叫作《九章律》的法典。

这个法典是以秦六法为基础,在《盗法》《贼法》《囚法》《捕法》《杂法》《具法》之外,又补充了《户律》《兴律》《厩律》三部法律。这其中的《户律》,正是以法律条文的形式架构出的一套户籍制度。

【注释】《户律》里面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自觉上报自己的年龄。如果岁数太小,又没有父母或其他监护人,那么就要当地的官员估个数,替他上报。如果报年龄的时候,虚报达到三岁以上,就要罚钱。制定这条法律,是因为经验丰富的萧何事先就考虑到,有些人会虚报自己的年龄,不愿意被登记为“丁”,以逃避赋税和徭役。后来,曹参继承了萧何的职位,就随便混混日子,天天喝个小酒什么的。人家问曹参你干活怎么这么不积极啊?曹参说萧何制定的规矩太好了,我还要费什么脑子呢?后来这成了一个成语,叫“萧规曹随”。

这套体系展开来说,是个非常大的话题。简单来讲,汉户律“计家为户,计人为口”,以一户作为基本单位。户籍要开列户主以及家庭成员的籍贯、爵位、年龄、性别、相貌肤色、健康状况等。还要对家庭财产进行登记,一户有多少田亩、多少奴婢、多少牲畜,一一写明。

该户的赋役数额和户口级别,皆据此而定。

每年八月,老百姓还要向当地官府主动申报户口变动情况,谓之“案比”。每隔三年,各级官府就要把手中的人口数量、年龄、垦田、税收、官吏数量做一个统计,乡里交县里,县里交郡国,最终汇总成“计簿”,再派专人递交中枢。

中央这边接到“计簿”,由御史先审核一轮,确认数字没问题,再提交给丞相。有了这些数据,朝廷可以保证税收,也可以借此控制民众流转,进一步增强中央集权。

这都是秦法搭建起来的运作框架,由汉律来落地实行。

确定了田地数量,税赋就有了出处;确定了人口数量,徭役就有了来源。这两样掌握住,政权就稳了。用《大学》里的话说:“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这套体系不光让西汉渡过了初期的难关,逐步走向强盛,还深刻地影响到了后世。

自汉以后,随着社会生产力发展,每一个朝代都演化出自己独特的户籍管理体系。比如东晋分本土黄籍和侨民白籍;唐分天下户口为九等,三年一团貌;宋代分有常产主户和无常产的客户,又分坊郭(城市)户和乡村户,等等。但万变不离其宗,无论细节如何变迁,其运作的基本逻辑,始终不曾偏离萧何的《户律》精神,总结下来就八个字——收税有据,束民有方。

【注释】东晋的户籍制度:西晋因着八王之乱、永嘉之祸而亡国,琅玡王司马睿在南渡过江的中原士族与江南士族的拥护下称帝,国号仍然为晋,史称东晋。东晋政权偏安江南,中原之地陷入被胡人分裂的混战之中。北方世家大族、百姓纷纷渡江南迁,称为侨人,散居在侨立的郡县中。据《隋书·食货志》所载,本来户籍无黄、白之别,皆是黄籍,但南渡而来的侨人被允许携带其北方原来的籍贯,故产生了白籍。持白籍者可以不向官府纳税服役。侨人越来越多,必然加重江南土著居民的负担,影响国家的财政收入,造成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故出现了旨在把侨人变为南方土著人户的土断,努力恢复户籍无黄、白之分的旧状,扩大征税、服役人群。

唐代的户籍制度:据《旧唐书·食货志》所载,唐高祖年间,凡天下户口,量其资产,定为九等,每三年编造一次。编造户籍时,地方官吏必须亲自检阅人丁的形貌,将结果记录在册。因各地常集合五党或三党为一团进行,故称为团貌。团貌要耗费相当可观的人力,所以,在户籍编制正常的情况下,貌阅的重点对象为与赋税制度密切相关的五个年龄段的男子,以及可以免除赋役的三种不同程度的残疾人。

宋代的户籍制度:宋代户籍有主户、客户之分。主户,又称税户,指有田产、税钱或家业钱的民户,根据地域、田产的不同,分为五等,使之在负担差役、杂税等方面有所区别。上户承担重难差役,中下户承担较轻的差役。客户,也称佃客,指没有土地、常居主人之家、为人佣耕的佃农。官府出于征发劳役的需要,将客户也登记在册。坊郭户和乡村户大约始于宋朝初年,其实就是城镇户口和乡村户口。两种人交的税不一样,城镇户口又有钱的,就要交更多税。不管是城镇户口还是乡村户口,都有主户和客户之分。主户是城市里的有房一族,客户则是租人家房子、店面的那些人。

一个政权掌握的户籍数据越详细,天下就越透明,统治也越稳定。

因此我们会看到,历代王朝肇造,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统计天下,修造版籍。这事搞不定,啥也干不了。

不过建户籍这事吧,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户籍档案有一定的继承性。如果你前头赶上一个靠谱政权,规则设计完备,资料保存完整,能省不少事。比如刘邦,有现成的秦法可以参考,又有萧何保留下来的秦档,很快便能进入状态;司马炎运气更好,魏、蜀、吴三国皆袭用汉制,三分归晋之后,三家户档可以直接合并;大唐之前,有隋朝帮它“大索貌阅”,收拾流民和隐藏户口;大宋之前,后周已把基层建设得差不多了,赵匡胤黄袍加身,照单全收便是。

跟这些幸运儿相比,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因为他要面对的,是奇葩前任留下来的一个大烂摊子。

元代是一个非常奇葩的朝代,它的户籍体系叫作“诸色户计”,以繁复而著称。有按职业分的,如军户、民户、匠户、盐户、窑户、儒户、打捕户、乐户、织户、采珠等等;有按贡赋内容分的,如姜户、藤花户、葡萄户;有按照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等宗教信仰分的;还有为了服务于贵族而设立的投下户、怯怜口户;再往下细分,还能分成草原兀鲁思封户、五户丝食邑户、投下私属户、投下种田户等等;甚至还会细分到负责侍奉贵族老年生活的养老户,负责供养皇亲国戚的江南钞户,给公主和王妃当嫁妆的从嫁民户,隶属于寺院的永业户;等等。

顺便一说,同一类户籍下面,还按财产数量分为九个级别。

再顺便一提,不同类别的户籍,归属不同的管理机构,没有统一的协调机制。比如探马赤军户归奥鲁官管理,匠户归户部管理,僧道户归宣政院管理,投下户则是不同的宗王贵戚私有之物,江南钞户名义上归户部管,税收却要上交诸王与驸马们。

在没发明电脑的年代,想把如此错综复杂的户籍体系理清楚,就是一百个耶律楚材也没办法!忽必烈在中统元年(1260年)曾经试着抢救了一下,立了十路宣抚司,定户籍科差条例。可这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这次“阅实天下”的目的没有实现,反而弄得更乱了。

跟繁复的户籍体系相对应的,元代的户籍管理也极其简单粗暴。

马可·波罗在游记第二卷里,讲过一段他在杭州的见闻:“每家的父亲或家长必须将全家人的名字,不论男女,都写好贴在门口,马匹的数目也一样要载明。如有人死亡或离开住所,就将他们的名字勾去,如遇添丁,就加在名单上。”

虽然他是以赞赏的口气来描述的,但让秦汉唐宋的户籍官吏看到这个场面,能吐出一口血:这管事的得多懒多糙,才会这么干啊!

这还是在一线城市杭州,其他地方更不敢想象了。所以元代的户籍管理,其实算得上放养。

如此破烂粗放的一部机器,一直磕磕碰碰地运转了百年。元末战乱一起,它便彻底趴窝崩溃。用史书上的话说就是:“元季丧乱,版籍多亡,田赋无准。”

【注释】元季丧乱,版籍多亡,田赋无准:据《明史·食货志》所载,元朝末年时局动荡,多死伤祸乱之事,官方的户籍和田亩账册多有亡佚,赋税征收没有根据。据《明实录》所载,直至洪武十四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朝廷才统计出全国人口的数字。

蒙古人拍拍屁股,跑回北方草原放牧去了。前来接盘的朱元璋,可发了愁。他望着那一堆冒着狼烟的机器残骸,蹲在地上叹了口气:这饭啊,夹生了。

元代户籍实在太乱,大明根本不可能全盘继承;可彻底抛开另起炉灶,难度也极大。废弃不是,继承也不是,朱元璋面对这个复杂局面,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试探着来。

早在洪武元年(1368年),他在南直隶诸府和江西三府搞过一个叫作“均工夫”的试点制度。规则很简单,按田地数量征赋役:每一顷地,出一个壮丁,农闲至京城服三十天徭役。如果田不够一顷,可以几家合出一丁;如果田多人少,也可以出钱雇佃农去服役。

这是一个无奈的折中做法。因为那时老百姓跑得到处都是,没有户籍来制约。官府干脆不按人头征税,而是把赋税折到田里。你人可以跑掉,但土地总跑不了吧?

除此之外,朱元璋在洪武元年还发布诏书说:“户口版籍应用典故文字,已令总兵官收拾,其或迷失散在军民之间者,许令官司送纳。”这是在向民间征集散落的元代户籍残本。紧接着,第二年,朱元璋又宣布:“许各以原报抄籍为定,不许妄行变乱。”

【注释】户口版籍应用典故文字,已令总兵官收拾,其或迷失散在军民之间者,许令官司送纳:户籍账册还是有根有据为好,朕已下令总兵官注意征收元时户籍残本,或者它们已经失散于军、民之间,如果能找到的话,允许地方官府送交上来。

许各以原报抄籍为定,不许妄行变乱:每个人的户籍必须以原先的户籍为准,不得擅自改变。万历年间,《大明会典》重申,所有军人、农民、驿站工作人员、盐场工人、医生、天文星象观察者、工匠、乐工,都不可以擅自转行。如果偷偷改变户籍记载的职业,想换轻松工作的,抓住你就要打八十杖。

你在元代是什么户籍,现在还是什么户籍,别自己乱改。在新户籍建起来之前,权且用旧户籍管着,先把人拢住了再说。

无论是“均工夫”还是“原报抄籍”,都只能临时救个急。真正想让大明长治久安,还得尽快把新的户籍体系建起来才行。朱元璋手下有一位大臣叫叶伯巨,他把这个道理说得特别直白:“夫有户口而后田野辟,田野辟而后赋税增。”

为此朱元璋辗转反侧,到处开会调研,最后还真让他寻到一个办法。

宁国府有个叫陈灌的知府,在当地搞了一个户帖法,成效斐然。朱元璋深入研究了一下,觉得这个建户籍的法子特别好,又是经过实践检验的,完全可以作为样本在全国推行。他决定拿来先用用看。

时间很快推移到了洪武三年。

洪武三年对大明来说是个特别重要的年份。在这一年,朝廷相继出台了各种政策,重修了官员殿陛礼法,制定了王府官制、五等勋爵,明确了明代科举的框架。一个新生政权,正缓缓走上正轨。

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元璋颁布了一道圣旨,郑重宣布户帖制在全国推广上线。

“户帖”这个词不是明代原创的,它最早见于南齐,在南北朝至唐宋的史料里时常可见,是一种催税到户的术语。不过在明代,这个“户帖”的内涵却变得很不一样。

不光内涵不一样,连口气都变了。

朱元璋的这道圣旨,在中国的皇家文件里极有特色。要知道,一般的圣旨正文,在皇帝形成意见之后,都会交给专家润色一番,使之骈四俪六、辞藻雅驯,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而朱元璋的这份“户帖谕”,却是一篇原汁原味的“口谕”。

圣旨是这么说的:

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只)是户口不明白俚(哩)。教中书省置下天下户口的勘合文簿户帖,你每(们)户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将他所管的应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写着他家人口多少,写得真着,与那百姓一个户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来了。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做(作)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们)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做(作)军。钦此。

真不愧是平民出身的皇帝,圣旨写得近乎纯大白话,读起来特别寒碜。

这个文风,其实不是朱元璋首创,乃是脱胎于元代。元代皇帝都是蒙古人,发布命令多用蒙语,会有专门的译员逐字逐句直翻成汉文,再交给文学之士进行文言修饰。有时候事起仓促,省略最后一道程序,便形成一种特别生硬的口语话文牍——硬译公文。比如泰定帝即位的时候,诏书就是这种风格:“(我)从着众人的心,九月初四日,于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众百姓每心安的上头,赦书行有。”

有兴趣的人可以看看《正统临戎录》,里面用硬译体记录了大量蒙古人的对话,特别有趣。

说回正题。

朱元璋为啥要用这么奇怪的白话文?不是因为朝中无人,而是因为他受够了那些文绉绉的套话空话。

有一位刑部主事茹太素给朱元璋上奏疏,前后一万七千字。朱元璋让人念,一直念到六千多字,还没进入正题。朱元璋大怒,把茹太素叫过来痛骂一顿。这位皇帝态度倒真认真,骂完了大臣,晚上叫人接着念,念到一万六千五百字,才听见干货。

茹太素用最后五百字说了五件事,件件见解都很精到。朱元璋感慨说:“今朕厌听繁文而驳问忠臣,是朕之过。有臣如此,可谓之忠矣。呜呼!为臣之不易,至斯而见。”

后来朱元璋为了防止忠臣被误伤,特意把公文要求写在《大明律》里:“陈言事理并要直言简易,每事各开前件,不许虚饰繁文。”

在国家级的政策文件上使用大白话,也算朱元璋身体力行做的一个表率。

回过头来继续看朱元璋这份圣旨,抛开文风不说,它的内容相当务实。里面没任何虚头巴脑的废话,条分缕析,每一句都是干货,把户帖制的核心思想表述得很清楚。

那么,户帖制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运作?咱们不妨把整个执行流程走上一遍,就明白了。

第一步,当然是皇帝下发一道大白话圣旨到户部,给政策定下基调。

第二步,户部根据文件精神,设计出标准户籍格式尺寸,叫作户帖式。户部规定:“户帖”的用纸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边缘还缀有一圈花卉装饰。

这个尺寸,可不是随便定的。

早在晋代,朝廷制作户籍时已有规定,要求用一尺三寸札。因为当时没有线装书,而是卷轴装。纸与纸之间左右相连,形成一条长幅,因此宽度不限,只需要规定长度即可。

到了明代,装帧方式已和现代无异,页页相叠,因此需要把长、宽都规定出来。将长度定为“一尺三寸”,也算是一种从古。

看完尺寸,咱们再来看正文格式部分。

正文分成左、中、右三块。在最右边,印制洪武皇帝刚才那段白话圣旨,前面添加一句“户部洪武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钦奉圣旨”字样。一来申明此乃皇命;二来警告百姓要如实申报,否则要充军;三来提醒经手官员,如果他们违法徇私,也要处斩。

中间部分,是户帖主要内容,要写明该户的乡贯、男子丁口、女子口、名岁、与户主关系、户种、事产、住址等信息。

最左边,是留给官员签字之用。朱元璋对这次推行极为重视,要求每一级都要有经手官员的签押,以便追溯责任。所以每一份户帖的签字,都是从户部尚书邓德开始签起,接着是副手左侍郎程进诚——当然,这两位的签押都是提前印制好的,否则他们也甭干别的事了;随着户帖一级级下发,会有侍郎某、郎中某、员外郎某、主事某依次签在后头。

这是中央部门签发部分。在户帖背后沿边还留有空白,以便地方执行官员签下花押:从知县、县丞、司吏、典吏到书手、里保,一个都不能少。

调阅任何一份户帖,都能查到从中枢到执行小吏这一整条文件流转的路线。哪一环节出问题了,抓起责任人来十分方便。

每一份户帖,都要一式两联。首一联叫作籍联,次一联叫作户联。前者交给官府留底,后者给百姓家里留底。在籍、户二联之间的骑缝处,要印有字号以作为堪合之用,还要盖上一个户部骑缝章,每联恰好各留半个印。这样一来,官、民各有一份,最大程度防止伪造。

从一份户帖式上的设计可以看出,大明朝廷着实下了一番苦心。逐级签字,骑缝用印、编号堪合,籍户二联,尽可能堵上可能存在的疏漏。仅此一点,就比前朝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

第三步,户部把设计好的户帖式下发给官办印坊,依照样本批量印制,然后分发到各地州县,并规定了缴还时间。

第四步,各地州县接到空白户帖之后,必须由正印官员担任提调官——这个提调,是临时差遣头衔,和后来负责教育的行政职务不一样。他的工作是张贴文告,晓谕百姓,让他们早做准备,还要对属下官吏进行培训。

接下来,提调官成立工作小组,亲自坐镇监督,下级官吏带着空白户帖,分赴各地基层去执行落地。

第五步,衙门小吏和当地里正逐家去敲门送帖。百姓大多不识字,需要口头申报,小吏当场填写资料,并由熟悉内情的里正审核、作保。三方确认无误,小吏会撕下其中的籍联部分,带回衙门,与其他籍联汇总;剩下的户联部分,交还百姓自家留底,叫作户帖。

这个制度之所以叫户帖制,就是从户联这儿来的。

第六步,所有填好的籍联,在衙门汇总统计,要算明户口、人口、丁口、田产几项数字的总额,连同原始资料一起递交给上级,自己复制一份留底。这么一层一层磨算,逐级汇总到户部。户部呈递到朱元璋手里的,就是一份全国总户口、总人口、总适龄壮丁以及总耕种田亩数的概算报告。

有了这个东西,天下在朱元璋面前,便不存任何秘密了,透明可见。他可以随时看到一个地区的总数据,如果愿意,也可以深入查到任何一户的情况。

但你们以为这就完了吗?

老朱对官僚一向不大放心,总怕有人从中舞弊徇私。他对老百姓更不放心,民间隐瞒人口和田地的事太普遍了,如果放任不管,等于白干。

因此他特意设计了一个制约舞弊的手段。

第七步,朱元璋动员了一大批军队系统的文书人员,分散到各地去审核抽查,术语叫作“驳查”。用圣旨里的话说就是:“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

这些大头兵和地方不是一个系统,相互包庇的概率不高。如果军队驳查出户帖数字与实情不符,哪一级出了问题,就要哪一级官员的脑袋。如果查出百姓自己隐瞒,那就发配去充军。

第八步,军队驳查完毕,也提交一份报告给皇帝,和户部报告并读。大功告成。

说了这么多,那么这个户帖到底什么样子?

让我们拿一份保存至今的户帖实物,看看都填写了什么吧。

从图上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在最右侧,是朱元璋的大白话圣旨,占了将近一半的纸幅。在圣旨结尾还有一行字:“除钦遵外,今给半印堪合户帖付本户收执者。”

这是在宣读户主的权利和义务,提醒他有权收到一份户籍副本,上面还有一半官印可以验证真伪。

圣旨之后进入正文:

一户,林荣一。

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

计家五口。

男子二口:成丁一口,本身年三十九岁;不成丁一口,男阿寿,年五岁。

妇女三口:妻章一娘,年四十岁;女阿换,年十二岁;次女阿周,年八岁。

事产:屋,一间一披;田,自巳民田地,六亩三分五毫。

从这些信息可以看出,这是个典型的小自耕农家庭,一家五口,一间房子几亩田地,勉强糊口度日,家庭地址在嘉兴府下辖的某一个乡村里。

再往左边看,是两行字:“右户帖付民户林荣一收执,准此。洪武四年月日”。说明这份文件是户联,给户主留底。

在“洪武四年”的左边,有一排残字,只余左半边:“加字壹佰玖拾号”。这个是骑缝字号,另外一半字在籍联上面,已被扯去交官。万一起了纠纷,官府就会调来籍联和户联对比,骑缝字号能对齐,说明是真的。

而在年月日的斜下方,还有负责官员的花押,一共有六个。不过具体是哪些官员的手笔,非得穿越回去才能知道了……

在左上角,还能看到一个“部”字。另外一个字是“户”,留在了籍联上。具体操作手法是,把第一联卷起来,让“户”字和下一联的“部”字恰好平齐,盖上骑缝大印。如此操作,两联各留一半钤记,功能和字号一样,还兼具认证功能。

这样一来,官府和民众各执一份。不光官府可以用它来管理,民众若碰到家产纠纷,也可以以此为证据,去调官府的原始记录,最大限度地杜绝了伪造、篡改的情况。

这份户帖,可以说设计得相当周详了。

不过细心的朋友可能会觉察到,这个户帖里有两个不太容易发现但事关政策成败的小问题。

大家不妨停在这里,想上五分钟,再继续读下去。

户籍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什么?是征收赋税。而中国古代的赋税依据除了人丁之外,还要看田地的多寡。

不,这个说法还不够准确。

税赋依据,不只要看田地多寡,还要看田地质量。

河边的田地和山坡上的盐碱地,即使面积相同,土地肥瘠程度肯定不一样,产出大不相同;麦田和桑田,即使面积相同,收税种类也要有区别。如果不加区别,只以面积来收税,小则造成纷扰,大则激起民变。

早在春秋时代,楚国令尹子木整顿田制时,就注意到要考虑田地肥瘠不同,要“量入修赋”。王安石变法时,有一项方田均税法,将土地按肥沃程度分成五等,每等税负各不相同,多占良田者多缴,少占贫田者少缴。

将田地分级,是土地管理实践中的重要一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税赋公平,减轻贫民负担。

可在刚才那份户帖里我们可以看到,林荣一家里那六亩三分五毫的田地,只是简单地登记成“自巳民田地”。这块土地种的什么作物、肥沃程度如何,户帖里一概没写,甚至连所在位置和形状都没提。

这让朝廷以后怎么收税?

也许会有人指出:土地资料都是单独编成鱼鳞图册,你在户帖里当然看不到。

鱼鳞图册是一种土地登记簿,里面会将所有者的田、地、山、塘一一标明,绘成图形。一片一片的地图状如鱼鳞,故而得名。它始见于宋代婺州,在元代开始流行于两浙经济发达地区,是国家厘定税赋的重要参考。

但问题是,朝廷开始大规模修造鱼鳞图册,是洪武十四年之后的事。在洪武三年、洪武四年推广户帖的过程中,看不到官方有任何清查田地的意图。

这太奇怪了,元末的状况明明是“版籍多亡,田赋无准”,说明户籍和田籍都散失了。朱元璋既然已经搞了全国人口大普查,为什么不搂草打兔子,顺便把田地也捋一捋呢?干吗拖到洪武十四年之后才做?

其实,这不是疏漏,反而是大明朝廷的务实稳重之处。

朱元璋想搞土地清查吗?想!他做梦都想。

拜元末弊政所赐,明初的田地管理一摊烂账,基层瞒报土地的情况十分严重。像汤和、李善长这种级别的功臣,都曾因为族人藏匿土地之事受过申斥,可想而知当时的风气。

隐田藏匿得多,税赋就交得少。税赋交得少,新生的大明政权就要出问题。朱元璋当然希望尽快把天下的土地都清查一遍。早在洪武元年,他已动过清查土地的心思,要求户部“核实天下土田”。

但具体到执行层面,从皇帝到户部尚书都在发愁。

太缺人才了。

清点人口比较简单,执行人员懂得加减乘除就够了;清丈田地却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因为田地不可能全是规整的方形,经常会有圭、邪、箕、圆、宛、弧之类的田地形状,执行人员得精通方田之术,才能精确测量出面积。

何况它还是个情商活。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互相包庇,执行人得足够精明,才能从狡黠的地方豪强嘴里挖出隐田来。

国初百废待兴,朱元璋手里暂时还没有那么多人才储备。

洪武初年的大明朝廷缺人缺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朝廷决定要整顿浙西的土地,勉强凑了周铸等一百六十四人前往核田,这还是因为浙西是赋税重镇的缘故。至于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只能“分遣监生并秀才丈勘北方田地”,瞧瞧,连国子学的人都抽调出去了。至于其他地区,中央连使者都派不过去,只能发一纸圣旨,让各个地方自行“择邑从事之贤者”“新具图籍”。

上头的窘境,各地都看在眼里。好,你顾不过来,那我就慢慢拖呗。比如苏州府,洪武元年的核田任务,他们交齐全府鱼鳞图册的时间,是在洪武二十年(1387年)。

即使是派了督查员的浙西地区,朝廷的推行也是困难重重。

浙西乃是膏腴之地,那么多田地,利益关系牵涉极深。当年元廷屡次想在这里清丈土地,结果“缘以为厉民,至有窃弄兵戈子草间者,上下忧之,遂不克竟”,愣是被当地人给搅黄了。后来官府和当地豪强达成一个默契,你好好配合我建土地册籍,准不准另说,我不深究你隐报的土地,各自卖个面子,相安无事。

这么个复杂的地方,朝廷却只派了一百六十四人,撒下去连个水花都瞧不见。

史书上记载周铸他们事情办得还不错,说“父老咸喜其清明果决,竿尺有准,版帐(账)不欺”。还有凑趣文人写了首诗:“天子龙飞定两都,山川草木尽昭苏。三吴履亩难为籍,四海均田喜有图。”

【注释】父老咸喜其清明果决,竿尺有准,版帐(账)不欺:语出名士杨维桢《送经理官成教授还京序》。成教授,即前济宁郡教授成彦明,此次与周铸同行,前往浙西核田。当地有名望的老年人都十分喜欢这些督查员,觉得他们办事清明、果断,丈量田地时很有规范,编绘的鱼鳞图册也十分准确,与实际田亩相符。

天子龙飞定两都,山川草木尽昭苏。三吴履亩难为籍,四海均田喜有图:此乃杨维桢采民谣整理成诗,名为《送经理官黄侯还京序》,黄侯,乃黄万里,也在此次前往浙西核田之列。杨维桢为元末明初之人,诗中洋溢着对新朝治土有方、编绘出鱼鳞图册的欣喜之情。大明天子龙飞九五之尊,定下南北两都,山川草木都恢复了生机;三吴本是难以实地考察、丈量之地,田亩难有籍册,如今,经过这次大规模测量,四海之田亩都能有图有据啦!

至于实际效果嘛,周铸有一个同行者叫成彦明,他留下了一段工作记录:他负责松江一府下的三十八都、二百一十五图。一个人要兼顾这么多地方,其核田清丈的成色,怎么可能靠谱。

可见“竿尺有准”云云,无非是跟当地达成某种默契罢了。你自己报上来,我给你写下来,大家都别深究。

这还是在大明统治的核心地带,至于外围各地,更是鞭长莫及。

事实上,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形势上,洪武初年的朝廷没法彻底清丈全国土地,更别说给土地分级了。对此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特意强调过:“国初定赋,初但据一时一地之荒熟起科,未尝有所厚薄于其间。”

当然,朱元璋手里还有军队,如果要强行清田,也未尝不能。但一村一县可以镇压,总不能每村每县都要靠暴力解决。天下初定,民心未附,这么硬搞,必然激起大面积变乱。

作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朱元璋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弹性:既然做不成,就先退一步呗。

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十年不晚。

所以在洪武三年开始的户帖大登记中,他决定只专心普查人口,不去碰“清田”这根高压线。只让百姓把手里的田地面积写清楚,官府做个账面统计,就得了。

可是不清丈土地,又怎么知道它们的面积和产出呢?就算让百姓自行申报,也得有个参考吧?

朝廷用了一个巧妙的民间土法来估算。这法子原来在金华地区盛行,以产量来估田亩。割麦子的时候,三捻为一把,每二百四十捻或八十把折为一石。每六十束稻草,则为一担谷。拿这个经验公式推算,肥田每亩收谷四担,瘠田两担,可以从产量粗略推算出土地面积。

这个经验公式适用于江南地区,北方物候不同,算法也有所不同。比如说有一个姓王的秀才在山东诸城推行的叫折亩法:具体做法是设定一个基准单位,叫作税亩,好地一亩顶一税亩,次一点的地,两亩顶一税亩,再次的地,三亩才折一亩。通过这种做法,尽量让税赋公平一点。后来到了明中后期,折亩法被发扬光大,通行全国,不过那就是后话了。

无论是金华的经验公式,还是诸城的折亩法,都是折中之举。朝廷无法核田,又要保证税收正常运作,只好采取这种粗疏的权宜之计。

朱元璋退的这一步,非常重要。

不清丈土地,百姓的抵触情绪会减轻很多。朱元璋抓大放小,先把户帖给推行下去。他甚至还主动下诏,鼓励垦荒,说新开发的土地不予起科。

百姓一听,好啊!旧田地官府现在不追究,新田地还不用征税,那还不多干点?元末抛荒的大量田地,在这个时期被重新垦殖,生产力迅速恢复。

至于户帖,官府说什么咱能填什么,反正是免费的。

老百姓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却不知道朱元璋的算计更长远。

他们不明白,户帖的真正功能,是把居民禁锢在原地。只要人锁住了,朝廷想挖出藏匿的田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们现在开垦的隐田越多,未来朝廷可以征税的田地就越多。

比如到了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下旨宣布:“陕西、河南、山东、北平等布政司及凤阳、淮安、扬州、庐州等府民间田土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听起来不错,从洪武十三年开始垦荒的土地可以不用交税。但再仔细一想,不对啊,很多人从洪武四年开始就开垦土地了,洪武四年到洪武十三年期间的新田,可就这么被国家算进赋税了。

缓行一步的好处还不止于此。

经过户帖推广这一场全国大普查的洗礼,朱元璋锻炼出了一大批精通计算又深谙基层内情的官吏。他们具备了清丈土地的能力以及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技术层面不存在障碍。

朱元璋这一招以退为进,既缓解了基层情绪,又推行了政策,还锻炼了队伍,为以后埋下伏笔,可谓前后勾连,一举数得。这般手段,真是面面俱到。

等到洪武十四年——恰好是户帖推行十周年,国家卷土重来,百姓们惊讶地发现,他们身负户帖之枷,面对虎狼之吏,已经没办法像洪武元年那样再玩小动作了。

真应了那句话,税收可能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咱们再说回那份户帖里的第二个问题。

林荣一的家庭地址,是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

注意这个“民”字,指的是林荣一全家的户籍类型,是“民户”。在其他几份流传下来的户帖里,我们还能看到“军户”“匠户”等分类。

等一等,匠户、军户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是元代的职业户制吗?大明洪武二年确实搞过一个“原报抄籍”,但那不过是维稳的权宜之计,怎么洪武四年的新户籍里,还有这种鬼东西?

元代的这个职业户制,是一种历史大倒退。本来在宋代,因为经济发展迅猛,户口设计趋向于宽松流动。比如“客户”是没有常产的户籍,但如果一个佃农赚到钱买了田产,就可以“复造”户籍,从“客户”转为有常产的“主户”。

元代可不敢这么干,统治者最担心的是统治被颠覆,所以他们设计户籍的思路是往死了限制,限制得越紧越好。职业户制下的民众,世世代代只能从事一种职业,不可变易。

放着宋的好东西不学,干吗学坏的?

朱元璋选择保留元代的职业户制,原因很复杂。

一方面,明初有大量人口是旧职业户出身,牵涉复杂,已形成一套固定生态。贸然废除职业户,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明初百废待兴,朱元璋不想在这个上面节外生枝。所以他在洪武二年,利用能搜集到的前朝旧档,申明效力,让职业户各安其位——先稳住再说。

而一项国家政策是有延续性的,一来二去,职业户便从权宜演变成常例了。

另一方面,朱元璋自己搞了一个卫所制。庞大的军队不再退役,以卫所为单位,直接落地变成军户。闲时屯田自给,战时赴戎。而军人的子弟,世世代代都是军人。朱元璋对这个设计很得意,自夸说我朝不用征兵,也不用征饷,军队自给自足,不惊扰百姓分毫。

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军户”。

不过朱元璋总算没太糊涂。他只把户籍分为四类:民户、军户、匠户、灶户。民户归户部管,军户归兵部,匠户、灶户归工部。还有一些细分小户种,但总算不像元代那么奇葩。

在具体的政策落实上,他也表现出了务实的灵活性。比如在这次洪武三年开始的户帖大登记中,有一个特别的要求:“不分户种,就地入籍。”

“不分户种”是说无论民、军还是匠户,都要登记,没有例外,这是全国一盘棋;“就地入籍”是说,当时天下流民逃户太多,朝廷要求他们返回籍贯所在地,但如果有人不愿意回去,也没关系,可以在本地落籍,一样可以授田登记。

不过,无论是权宜之计还是规划卫所,都只是表面原因。其实朱元璋沿用职户制,归根到底是因为他的控制欲太强了。

这种制度弊端多多,但特别适合维持稳定,而稳定是新生朱明王朝最重视的。在朱元璋心里,老百姓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土地上,别到处溜达生事。

不光朱元璋这么想,明清两代对职业户制,也颇多正面评价。比如万历年间有一位礼部官员晏文辉赞誉说:“洪武旧本,由(犹)木之根、水之源也,木有千条万干,总出一根;水有千支万派,总出一源。人有千门万户,总出于军民匠灶之一籍。”清代的学者朱奇龄更是进一步分析说:“既有常业,有令世守之。则父兄所以教其子弟,子弟所以拳其父兄者,无非各事其事,童而习之,其心安焉,不见异而迁焉。”

朱奇龄的分析,真正是切中肯綮:你一生下来,职业就注定了,不会有别的想法,自然不会瞎折腾——此所谓“其心安焉,不见异而迁焉”。官府方便管理,社会也能少闹点矛盾。

换句话说,为了保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朝廷并不在乎牺牲掉社会活力和个人自由。

这个职业户制度是特殊历史时期的妥协产物,在稳定明初局面方面有它的意义。没想到朱元璋试用了一下,觉得太好使了,干脆把它当成一个常规,一代代传了下去。

不清田,职业户,从上述两处细节可知,设计者在一份薄薄的户帖里埋藏的用意,实在深若渊海。

这一次户帖大登记,从洪武三年年底一直持续到洪武四年年底,前后整整一年。因为策略务实、设计周详,加上最高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很快全国大部分地区都顺利完成任务。

虽然这次普查的原始记录并没留下来,但根据种种记载推测,总注册人口数在五千五百万以上。

这五千五百万人,是已经安定下来的生产人口,而且处于官府控制之下。只要朝廷愿意,可以追查到具体任何一户的状况,掌控力远超从前。自宋末至元末一百多年,这是中央政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天下人口多寡。

这对新生的大明政权来说,意义重大。

正当诸多官吏长舒一口气,觉得大功告成之时,大明朝廷又宣布了:户帖统计是一项长期性的工作,人口会增长,田地会变化,从此以后,每年地方上都要进行更新,每十年要重新造册。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铺垫罢了。

真正的大戏,要等到十年之后。

整整十年,朱元璋一直没闲着。

平定四边、改革官制、安定民生、恢复生产,天下有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处理。洪武皇帝在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搞了空印案和胡惟庸案两次大清洗,日子过得相当充实。

一转眼到了洪武十四年,算算日子,十年了,差不多到户帖第一次更新的时候了。

朱元璋没打算做简单的数据更新。他想要的,是一次系统的全面升级。

在朱元璋的规划里,户帖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他不只希望天下变得透明,还希望天下任何一处地方都能触手可及。朱元璋的理想,是达成一种对社会细致而全面的控制,让统治者的意志,可以直接贯彻到大明最基本的户籍单位——户。

这个不独是朱元璋的理想,对任何一个中央政府来说,最美好的状态,是每一道指令都能顺畅地传达给每一个具体的人,百分之百地上行下效,如臂使指。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在科技水平低下的古代社会,国家机器想达到这个境界太难了。

大秦帝国尝试过一次。秦的基层组织,每三十户设一位里典、一位伍老;乡一级有啬夫、三老、游徼。这些人都属于政府公务员,负责治安、征税、司法等庶务。上一级的县令或县长对他们有任免、奖惩、指导工作的权力。

在这个结构之下,朝廷的意志可以从中央贯通到最低的里一级。

可是当时没有纸,更没有电话和电报。中央政府想要掌控每一处基层,需要投入大量资源。别的不说,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章,可想而知全国工作量有多少。

这种基层结构的成本太高,可秦廷又不愿放松管束。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法律再细密些、再严苛些,指望民众畏法谨行,老实不生事,以此减少管理负担。可是,实际效果恰好相反:律法越严,管理起来就越麻烦,基层就越容易出问题;而基层问题一多,官府不得不强化惩戒,反而让成本越来越高。

一来二去,形成恶性循环,直到结构不堪负荷。

秦代灭亡的原因有很多,这个无视管理成本、希望彻底掌控基层的轴劲,也算其中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吧。

后来刘邦就学乖了。西汉虽然上继秦制,但法律上“约法省禁,蠲削烦苛”,同时在基层官员的选拔上懂得妥协,把很多权力让渡给地方上的大族。汉代的地方豪右、强宗之所以那么强大,本质上,是中央与地方在管理上达成微妙平衡的结果。

【注释】约法省禁,蠲削烦苛:汉初吸取秦亡于严刑苛法的教训,立法思想转变为法令要简约,刑罚要宽疏!对一些定罪、刑罚有所减缓,废除了秦律中某些不合时宜的条文。

此后历代王朝都吸取了这个教训。中央政权为了减少管理成本,行政力量一般只延伸到县一级。再往下,官府只控制地方上的财税、军权和意识形态解读权等大节,把一部分琐碎的事务管理权——比如小规模的司法、治安、公共工程、社会福利等——交给地方上自决。

谁来自决呢?自然是当地的乡绅、豪强以及宗族等等。

比如你跟你弟弟要分家产,先不用去衙门,由本家族长主持公道;谁家闺女私奔了,不用惊动县官,由本村德高望重的缙绅决定惩治手段;闹了小偷强盗,暂时不必请官兵围剿,十里八乡自结义勇,巡逻捉拿;修桥、兴学、义庄之类的公共事业,也不用朝廷特别拨款,当地乡宦富户捐几轮钱就凑够了;赶上规模不大的灾荒,地方上也可以自行赈济。

甚至像征收赋税这种大事,官府有时候都可以外包给包税人,自己坐等收钱。比如宋代有买扑之法,规定凡税收千贯以下的小集市,官府只向包税大商人收一笔定额税,至于商人再从集市里征税多少,官府不再监管——所谓“许人认定年额买扑,更不差官监管”。到了元代,包税之风更是盛行。

有句俗话,叫“皇权不下县”。很多人将其误读为皇权管不到基层,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皇权管不过来基层。

这个话题,不能简单以“下县”或者“不下县”一概而论。它并非一个“是否”问题,而是个程度问题,探讨的是政府给地方自治让渡了多少管理权,有的朝代多点,有的朝代少点,历朝历代程度均有所不同,从来不存在百分之百下县的皇权,也不存在一点都下不去的皇权。

这种让渡管理可以保证统治效率,但也会产生一个问题——让地方坐大,形成和皇权对抗的利益集团。他们会为了自身利益,对中央朝廷的指令进行过滤,对自己有好处的,加码执行,对自己不利的,蓄意扭曲或者对抗。

在明初那会儿,这个问题格外严重。元代粗放型管理持续了一百多年,地方上早已形成了自己的独立小圈子。中央政令下发到地方,执行难度很高。朱元璋曾经发狠,强行把一大批浙西富户迁入京城,算是一力破十会。但这种手段只能偶一为之,不可能在每一个地方都这么硬干。

真正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靠制度。

十年之前,户帖的推行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局面。但出于种种客观原因,朱元璋做了很多妥协和折中,他觉得很不痛快。经过整整十年的磨合和实践,朱元璋觉得可以按自己的理想,放手来玩一回大的了。

在和户部尚书范敏等人商议过后,朱元璋决定对基层组织下一次狠手。他给这一次改革设置了两个目标:

第一、击破横亘在朝廷和基层之间的利益集团,提高对基层的掌控力;

第二、避免高昂的管理成本。

这两个目标看起来背道而驰,怎么可能同时完成?朱元璋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面对质疑,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把目光投向江南一处叫湖州的地方。

原来早在户帖制推行的洪武三年,朝廷便已经在湖州府悄悄搞了一个平行的试点工程,叫作小黄册。

这个小黄册试点工程,和户帖制的内容截然不同。

小黄册的基本行政单位,叫作“图”。一图之内,一共有一百户人家。每十户人家编成一甲,从中选出一户甲首来管理,一百户人家正好十个甲首。再设置一位里长,为一图最高长官,负责掌管这十个甲首,直接向县级衙门汇报,不过不算政府编制。

接下来,就到了规则的关键部分。

无论“甲首”还是“里长”,不是由上级全权指派,也不是由基层民主选出。这两个职位的选拔方式,居然是轮换制。

首先这一百户人家按照丁粮多寡,排出一个次序。前十名的富户,按照排位轮流担任“里长”一职,每户任期一年,十年为一轮。

第十一名到二十名的十户,则担任甲首,每户分管九户人家——这九户人家里也包括不当值的里长候选户,他们的任期也是一年。到期后,由甲内人家进行轮换,十年一轮。

也就是说,以十年为周期,一图之内的每一户人家,一定会有一年担任甲首,也有机会担任一次里长。

这一百户人家,统一编入一册户籍档案,叫作“小黄本”……啊,不对,“小黄册”。这个制度,就叫作“里甲制”。

每一年催办税粮军需时,县里把命令下发至当值里长,然后当值里长会召集十个当值甲首,让他们各自回去督促手下十户(包括自家)交税。严格来说,十个甲首能管辖到的,只是九十九户,因为始终有一户在担任里长。

你轮值到里长这个职位时,并不意味着可以免除赋税,反而要承担额外的管理责任,如果管户交不起,你还得替他们把缺额补上。为什么要按富裕程度来选派里长?就在这儿等着呢。

除了这些,里长、甲首还得负责排解邻里纠纷、文书作保、治安巡检等琐碎的庶务,其职能相当于现在的街道办、居委会、公证处加联防队。

这些庶务,原来都是由当地富户、乡绅凭借威望来主持的,几乎每一个村里都有一位土皇帝和几家大族掌握着权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人人有机会当“甲首”,有实力竞争“里长”的人家也比从前多,小小一个乡里诸侯蜂起,这土皇帝自然也就当不下去了。

而且每一百户为一图的强行划分,把一些体量庞大的家族给分割开来。每一个分家都有自己的甲首和里长要竞争,再想让他们抱团可就难了。

里甲轮换制的毒辣,可见一斑。

朱元璋的算盘打得很巧妙,皇权暂时下不去,那我就把你们的权力进一步切割切碎,分散给更多人。

一块蛋糕,拿刀切蛋糕的人权力最大,大家都得听他的;现在朱元璋扔过来十把刀,每个人都可以轮流切一下,原来切蛋糕的人自然权威丧尽。

它的精髓在于,把政府让渡给绅权和族权的权力做了进一步细分,保证每一户人家都有机会掌握基层权力。这一招看似让基层更加分散,反而让中央权威回来了。

更绝的是,无论里长还是甲首,都是从一图之民中遴选出来的。他们没有官身,更没俸禄,该职位的工作支出——比如小黄册的制作费用——均由集体公摊。对官府来说,不需要承担管理人员的成本。

如此一来,提高基层掌控力和减少管理成本两个目标,不就都实现了吗?

这个里甲制的高明主意,不是来自户部,而是来自隔壁单位的刑部尚书开济。

开济是洛阳人,曾经在察罕帖木儿麾下任掌书记,是个管理方面的天才,深悉人性。他把南宋流行于绍兴的甲首法拿来改造了一番,遂成了具有大明特色的里甲制。

【注释】察罕帖木儿:元朝末年有着非凡军事才能的将领,积极组织地方武装在山西、河南等地镇压红巾军,后攻破韩林儿龙凤政权的都城汴梁,升任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从一品,为贰丞相,掌军国重事,是朱元璋非常忌惮之人。可惜,后被降将田丰、王士诚刺杀。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即以察罕帖木儿为原型。

掌书记:据《元史·百官志》所载,枢密院下设详定使司,负责在四方献策中择其善者上报皇帝。司内置掌书记二员,正七品。察罕帖木儿执掌河南行省时,兼任河南行枢密院事,开济为河南洛阳人,在其麾下任掌书记,掌管详定使司内文书往来与记录。

这个里甲制度始创于湖州,然后在东南几省试运转了十年,效果相当不错。朱元璋有了底气,遂在洪武十四年正式开始在全国推行。

全国版的“里甲制”,是以湖州版为基础的2.0升级版,两者的运转逻辑基本一样,但在细节上做了很多改良。

比如说,除了农村的“里”之外,还设了两个同级别的建制:城市的户口,叫作“坊”;城郊户口,叫作“厢”。再比如说,除了民户之外,军户和匠户也各自造册,甚至有度牒的僧道等宗教人士,只要你有寺庙庵观以及田产,就同样得建黄册,不得例外。

再比如说,一里所囊括的户数,不再是一百户,而是一百一十户。

在所有的改动里,最醒目也最深刻的一个变化是:里长和甲首的职责不一样了。

湖州“里甲制”对里长、甲首的职责描述,是“催办税粮军需”“追征钱粮”。而在全国“里甲制”的框架下,里长、甲首多了一个职责。

俩字:徭役。

中国老百姓历来要承担两种义务:一种是税赋,要么交钱要么交实物;还有一种是徭役,要出人力。比如要兴修水利,比如运送军需粮食,再比如地方官府还有些迎来送往、日常修葺的琐事,都要征调人力来做。

这些活都是白干的,没有工钱,服役者往往还要自备干粮。

徭役对百姓的压迫,比税赋更可怕。税赋虽重,只要你辛苦耕种,总能凑出来。可一旦你去服徭役,自备干粮是一重负担;家里损失一个劳动力,导致田地抛荒,是二重负担;税赋可不会因此而减少,最终成了三重负担。对百姓来说,服一次徭役,等于三倍付出,这得多可怕。

但是官府又不能不重视徭役。没有这些免费劳动力支撑,古代政府根本无法主持大型工程,无法维持府衙日常运作,更没办法在战时组织军事行动。

朱元璋建起里甲制,就是打算以其为经纬,把徭役分配给每一户人家,叫作“配户当差”。明代徭役分成“正役”和“杂泛”两种。正役是国家征调的各项工作,除此以外都是杂泛,内容极为庞杂,如民夫、皂隶、库匠、轿夫、伞夫、狱卒等。里长和甲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带领一脸不情愿的老百姓去轮流服这些徭役。

具体规则是这样的:

全国版的一里之内,一共一百一十户,分成十个里长和一百户普通人家。一百户人家里,每十户立为一甲,甲里选一户为甲首。

这十个甲,要排定一个次序。每年都按次序派出一甲,也就是十户,去应徭役,十年一轮换。不应役之年,叫作“排年”;应役之年,叫作“现年”。

到了应役之年,现年甲首带着自己所辖十户人家(含自家)所出的壮丁,到现年里长那儿报到,然后一起前往官府,在规定时间去规定地点干活。完成徭役后,甲首再把壮丁们带回来。

也就是说,每一年,都有十一户人家前往应役:现年里长+现年甲(现年甲首+九户普通人家)。十年一轮,正好一百一十户都有份。

我们可以把这个全国版里甲制理解成四个同心大转盘:

最内一圈是十个天干年份,外一圈是十个里长,再外一圈是十个甲首,最外一圈是十个甲。四个轮同时转动,每一年,都能找到一个对应的里长、甲首以及甲。

这样一来,徭役就可以公平地摊派在每一户头上。这个设计,可谓巧妙。

为了进一步公平,官府还要对人户进行分等,按照丁口分成上、中、下三等。丁口多者为上,寡者为下,每户轮役出的丁口都不同。

规则里还加了一个监控条款。如果其中一户逃避徭役被发现,那么整个一甲十户都要连坐受罚。如果一个甲出了问题,整个一里一百一十户都要株连。这样一来,民众为了避免自己倒霉,会彼此监视,无形中替官府做了监控工作。

可是,这样一来会产生一个问题。

当时的国民识字率很低,综合素质差。人人都有机会管事,可万一他没那个管理水平怎么办?万一他有那个水平,却用来给自己捞好处怎么办?就算不徇私枉法,他为了一里私利,去侵占别家利益怎么办?

任何权力,都是需要制衡的,哪怕是一甲一里也不例外。朱元璋为了确保这个制度的平稳运行,又煞费苦心,特意安装了几个制约装置。

第一个制约装置叫作“老人制”,这是脱胎自汉代三老的一种规矩,在当地选拔年龄大而且德高望重的老人,作为平息乡里争讼的裁决者。朱元璋认为老人“于民最亲,于耳目最近,谁善谁恶,洞悉之矣”。

根据《教民榜文》的记载:“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可见里老人这个角色,等于在里长之外,安置了一个类似于御史或大法官的独立角色,用以平衡监督。而且朱元璋还特别加了一条:“若不经由者,不问虚实,先将告人杖断六十,仍发回里甲老人理断。”

好家伙,越级上告还不行,必须先经里老这一关。

第二个制约,朝廷下发了一系列规则。它其实是一本里甲工作手册,里面详细解释了里甲的工作职能以及各种规矩。比如有份文件叫作《乡饮酒礼图式》,这可不光是喝酒,而是一整套乡村古礼仪法。

这套朝廷出版的规则,再加上地方自行约定的乡约,构成了基层的准法律条规。里长、甲首就算什么都不懂,只要严格遵循乡约行事,总错不了。而且这些文件是完全公开的,甲内每个人都知道规矩是怎么回事,无形中也有了制衡。

还有第三个制约。

早在洪武四年,当时里甲制还没建起来,地方势力还很猖獗,对征粮工作影响严重。朱元璋深感不便,在各地——主要是江南——临时设置了一个叫“粮长”的职务。

粮长由当地丁粮多的富户充当,平均每一万石(各地区的数字不固定)的税赋区域,朝廷会设置一人。

粮长的工作,是前往京师领取文书,返回自己的辖区,督促里长、甲首把粮筹集好,再带队解运到指定仓口。按照朱元璋的设想,粮长一来可以监控官吏贪腐,二来可以绕开豪右揽纳,上便朝廷,下通民众。

等到洪武十四年里甲制出现之后,里长和粮长的职务范围就显得有点叠床架屋。可这个职务非但没有被撤销,反而更有发挥。粮长开始担负土地丈量、劝导生产以及和农事相关的检具、呈递、蠲免等庶务。

它的地位之高,几乎相当于里、甲之上的一个非正式主官,自然也起到了制约作用。

经过这么一番设计,里长和甲首一来要每年轮换,二来要受老人掣肘,三来还要被乡约约束,四来还得应付粮长。重重控制之下,可以确保基层干部没有徇私舞弊的机会,更不可能盘踞做大。

皇权到底下不下县,其实正是从这些小细节里体现出来:里长、甲首出自本管,帮役助手皆由其遴选,费用由集体均摊;乡约代行约束,民事争端要先诉之于乡老;钱粮赋税由粮长与里甲共催办之。种种琐碎事务,皆由地方自决自负,不需官府插手。

另外,在里甲制的现实操作中,还有一些务实的小设计。

比如说,虽然法律规定一甲十户人家,但实际上每一甲的户数,不可能正好凑齐,总会有一些鳏寡孤独的家庭。这些家庭已没法承担差役,可又不能不管。

设计者把这种情况也考虑进去了:每一个里的一百一十户人家,叫作“正管”。除此之外,同里产生的鳏寡孤独户,挂靠于里下,但不算正管之数,有一个单独分类,叫作“畸零带管”。这些畸零户不允许脱离本里,本里也不能把他们甩开。一旦正管户缺编,随时会把他们补进去。

好了,现在规则设计完毕,推行里甲制只剩下最后一步:登记造册。

这事应该简单,此前朝廷已经掌握了天下户帖的数据,现在只消把分散的户帖集中在一起,一百一十户编成一里,不就完了吗?

没那么简单。

或者说,朱元璋没打算这么简单地处理。

以里甲制为基础的户籍册簿,不再叫“户帖”,改称为“黄册”。一里造一册,每一册一百一十户正管,分成十甲列出,附带畸零带管,还要分出上、中、下三等户的等级。户数满额叫作全图,如果不足一百一十户,则称半图。

黄册同样是十年攒造更新一次,和里甲制的三个轮盘同步旋转。

为什么叫黄册?很多人——包括《明史》的编撰者张廷玉——认为是其封面为黄纸装裱的缘故。其实这是因果颠倒了。

“黄册”一词,来源于“黄口”。这个词本意是雏鸟,后来代指幼童。在隋唐的户籍登记中,三岁以下或刚出生的孩子,称为“黄”。所谓“黄口始生,遂登其数”,是说孩子一生下来,立刻就要去官府报备登记,这是一个人在户籍里的起点。从此“黄”字演化出了人口之意,成了整个户籍的代称,也叫“黄籍”。

明代第一次攒造黄册,是在洪武十四年。到了十年之后的洪武二十四年,朝廷才正式下文,规定进呈中央的黄册封面,须用黄纸装裱。可见是先有黄册之名,后才用黄色封面装裱,而非相反。

那么朱元璋搞的这个“黄册”,到底跟“户帖”有什么区别?

咱们还是先看几份实物。

安徽省博物馆藏《万历四十年徽州府休宁县二十七都五图黄册底籍》,里面的户口信息是这么写的:

正管第九甲

一户王叙系直隶徽州府休宁县里仁乡二十七都第五图匠籍充当万历四十九年分里长

回想之前我们看到嘉兴人林荣一的户帖,上面写的是“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林荣一的户帖,写的只是一个地址和户籍分类,没有其他任何信息。而这个王叙,在地址和户籍分类后面,还多加了一条“充当万历四十九年分里长”。

这个王叙大概比较富庶,在十户里长轮值名单之内,万历四十九年(1621年),恰好轮到他当第五图的里长。所以在每一次的黄册攒造中,都得把每一户的里甲值年写清楚。

只是多写一句话,意义却变得完全不同。

户帖的意义,仅仅在于登记人口数量,最多能为人头税提供参考。而黄册写明了里长、甲首的轮值年份,也就锁死了他们的徭役安排。

因此在记录一里状况的黄册之内,会附有一个很重要的栏目,叫作“编次格眼”,有的地方也叫“百眼图”。这是一张方格大表,上分年份,下标户名,一格一格写明所有人家的应役次序,一目了然,相当于一张排班表。

不过百眼图体现出的这个赋役,指的是正役,还有其他杂泛徭役和临时性的征派,都是当地官府安排,不在排序之内。

换言之,黄册最重要的功能,不只是户籍登记,更在于强化徭役管理。从此以后,官府可以拿着百眼图做参考,调动百姓去服各种徭役,谁也跑不了。

也正因为如此,黄册在大明朝廷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赋役黄册。

另外要说一句,黄册所记录的,是除现役军人之外的所有民众的户口状况,主要指民黄册。还有记录其他类别户籍的军黄册、匠籍册、灶籍册等等,分属不同部门掌管。

【注释】黄册与户帖的区别:据栾成显先生的研究,黄册与户帖的区别首先在于,黄册里的事产部分更为详细,不仅载有田地、山塘、房屋、车船、牲畜等,而且列出田土买卖的细目,以及应纳税额等。其次,黄册是以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所谓四柱式为基本登记形式,能够体现出十年之间人口与事产的增减变化。再次,黄册编造之时,已经将每户所属户籍、户等、列于第几甲、何年承受何种差役预先编定、记录在册了。由此可见,黄册比户帖更进一步,登载完备,组织严密。

咱们再来看另外一份有趣的原件。

这份原件是嘉兴县的黄册底稿(示意图),但它不是从档案库里翻出来的,而是藏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岳飞有个孙子叫岳珂,写过一部书叫《桯史》。到了明代成化年间,出版商决定重印这本书。印坊为了节约成本,没有购买新造纸张,而是从官府弄来一批淘汰下来的办公旧纸,把正文直接印在背面空白处。

从读者角度来看,这实在是粗制滥造,可对研究者来说,却是个大惊喜。因为这批旧纸,正是黄册的“清册供单”——这个接下来会细说,上面详细记录了嘉兴一些人家的黄册登记状况。

从这份黄册底稿能看到,黄册的主要内容和户帖差不多,每户人家有几口人、籍贯、性别、年纪、与户主的关系、事产多少等等。其中也有几个奇怪的术语,比如“旧管”“开除”什么的。

这个地方,就是户帖和黄册的第二个决定性不同。

户帖是静态档案,它体现的是洪武四年的户籍状况。但人口会增减,财产会变化,黄册每十年一造,必须体现出这种变化趋势。

所以黄册里的户籍,多了四柱分项,分别是:旧管、新收、开除、实在。

“旧管”指的是上次造册的人口和事产数字,“新收”指本次造册新增数,“开除”指本次造册减少数,“实在”是本次造册时的现有数字。

举个例子吧,比如前面那个王阿寿一家,在成化八年(1472年)的黄册登记中,是一家五口人:他,他老婆,膝下一男一女,上面还有一位祖母。官田二分二毫,民田五分。

到了成化十八年,黄册要重新登记了。官府户房小吏跑来他家里,先调阅成化八年的旧档,写下“旧管”数字:人口五口,田地七分二毫。

小吏询问了一下,得知王阿寿的媳妇在成化十二年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便开列了“新收”一项的数字:人口加一。

然后他又得知,王阿寿的祖母在成化十二年去世了,而且在成化十六年卖了三分地给邻居。这些都属于减少,于是小吏又开列了“开除”一项:人口减一口,田地减三分。

一番加减之后,小吏最终写下了“实在”一项:人口五口,田地四分二毫。

这就是成化十八年王阿寿家最终落实在档案上的数字。等到下一个十年,也就是弘治五年(1492年),上一届的“实在”,就变成了这一届的“旧管”,再进行新一轮的加减,如此循环往复。

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么一个公式。

这个“四柱之法”,本来在湖州小黄册里是没有的。在试运行的过程中,朝廷发现监控力度不够,朱元璋就把里甲制的创始人——刑部尚书开济叫过来,问他怎么办。开济稍动脑筋,回答道:“以新收次旧管,则清矣。”一句话,就道出了四柱的本质。

你想作弊,想把这一期数字改了?可官府调出你从前的档案,前后四柱一对,便能发现数字有问题。有了四柱之后,每一期数字,都和前后两期数字像齿轮一样紧密咬合,动一处,则牵连全体。这么一来,朝廷不只掌握了你家的现状,还控制住了过去和未来,控制力度空前强大。

这招太狠,一经推行,从此“人户以籍为定”,老百姓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

顺便说一句,开济这个人,实在是个国初管理方面的天才。除了里甲制和黄册四柱之外,他还一手建起了大明官员的KPI(关键绩效指标)考核制度,给每个部委的文书处理都定下一个程限,根据完成情况来评判功罪。结果“数月间,滞牍一清”,大得朱元璋褒奖。

从此以后,凡是涉及田赋、诉讼、河渠工程之类的大型项目,朱元璋都把开济叫过来咨询。而开济也没让他失望,“济一算画,即有条理品式,可为世守”,可谓是明初管理学第一人。不过开济这个人,算是酷吏,曾拟定过一部反诈伪法,极其严苛细致,连朱元璋都看不下去,嘀咕说你这是张密网以罗民啊。

开济本身的性格有问题,加上自古管考勤的人从来都不受同事待见,其他官员逮到机会就拼命黑他。有一次,开济牵涉一起官司,御史趁机上书,说这家伙每次都是带两份相反的奏章觐见,听天子口气意向,再拿出合意的一份呈递,以此邀宠。

朱元璋最忌讳的,就是下面的人耍心眼,一听你连老子都玩,直接把他给弃市了。

带两份奏章上朝这种事,不是开济这种脑子,还真想不出来。

咱们说回黄册。

黄册里面,其实还隐藏着第三个细节。

黄册里会记录一户的土地状况,比如王阿寿一家有七分二毫官民田地,其中二分二毫官田是从官府租的地,还有五分自家的民田——这和户帖是一样的,只记面积,不写田地位置、形状和肥瘠程度。

不过黄册比户帖多了一项税赋记录,田地下面,夏税多少、秋粮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前面我们说了,朱元璋怕步子迈太大,所以推行户帖时,并没有顺便清查土地,可是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黄册里多了土地税赋一项,说明朝廷终于要开始啃最艰难的一根骨头了。

当年形势不稳,土地清查必须缓行。此时的局势,已经和洪武四年大不相同。有了里甲制和黄册保驾护航,朝廷对基层的掌控力空前,可以开始搞鱼鳞图册了。

《明史·食货志》里记载:“洪武二十年,命国子生武淳等,分行州县,随粮定区。区设粮长四人,量度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尺,编类为册,状如鱼鳞,号曰鱼鳞图册。”

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很多有趣的信息。

第一是时间。洪武二十年开始造鱼鳞图册,这距离黄册正式编成已经过了六年,怎么朝廷工作效率这么低?

其实这赖《明史·食货志》说得不清楚。

丈量土地是一项持续时间很长的工作,不可能一纸公文下去,立刻就能得到结果,前期有大量准备工作。黄册制度之所以推行得那么顺畅,是因为户帖制铺垫了足足十年。同样道理,洪武二十年开造鱼鳞图册,也不是突然之举。之前六年,朝廷一直在各地积极筹备。

明代的鱼鳞图册是记录一块块田地的档案,档案包括每一块地的所属、方位、面积、形状等基本信息,还要写明地形、四至、肥瘠种类等等。如果土地涉及买卖分割,还要填写分庄。如有佃户耕种,亦要一一标明。旁边附有档案编号和地内桥梁、山川、河流等情况。

这还只是一户的信息。

十户的鱼鳞图册要合成一份甲合图,十一份甲合图再合成一里之总图,一乡的若干里总图汇聚在一起,交给县里。县里再一次合图汇总,上交州、府乃至户部。

可见打造鱼鳞图册的繁剧程度在户帖和黄册之上,绝非一蹴而就。

《徽州府志》曾提及:“洪武十五年壬戌,遣官量田,定经界。”足以证明,鱼鳞图册的准备工作,从洪武十四年到洪武二十年之间,从未停歇过。洪武二十年修造的鱼鳞图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结果罢了。

第二个有趣之处是主持者。此人叫武淳,头衔是国子生。

国子生就是国子学的学生。国子学是明初的中央最高学府,这个名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洪武元年,朱元璋“令品官子弟及民俊秀通文义者并充学生”“择府、州、县学诸生入国子学”。洪武十四年,他在鸡鸣山下设立国子学新址,并于次年改名叫国子监。

大家应该还记得,洪武初年,朱元璋无法推行鱼鳞图册的原因之一是专业人才匮乏。所以他非常重视国子学的培训,将其当成政务储备人才的培训基地。既然是政务储备人才,那么就不能只读圣贤书。

朱元璋做人务实,给国子学加了一条规矩,叫作“实习历事”。它还有一个更明白的名字,叫作“监外历练政事”。

国子学或国子监的学生,到了一定年限,就必须到各个政府部门实习,熟悉政务。他们的身份,就叫作“吏事生”或“历事监生”。朝廷视其在实习期间的表现,予以拔擢任用。这种历练对培养人才的好处,自不待言。让学生早早经历政事磨炼,可以迅速上岗,对于缓解明初人才匮乏的窘境帮助极大。

洪武十九年(1386年),朱元璋一口气选派了一千多名国子生,送到吏部除授知州知县;洪武二十四年,又选拔了方文等六百三十九名国子生,以御史的身份去稽查百司案牍;洪武二十六年,登记在册的国子监生,从原来的平均两千人,跃升到了八千一百二十四人。

这三个时间节点很值得玩味。洪武十八年,户部侍郎郭桓案发,株连万余;洪武二十三年,胡惟庸案波及数万;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发,波及万余。朱元璋每次大肆屠戮,都让官场为之一空,这些缺额只好让国子监顶上去。

“实习历事”的效果实在太好了,以至于朱元璋觉得有这个选拔制度就够了,一度停办了科举考试。一直到洪武十五年重新开科,他还反复叮嘱“务求实效、毋事虚文”。

这位叫武淳的国子监生,竟然可以主持鱼鳞图册这么重大的工作,可见他之前一定以“吏事生”的身份实习了很久,对庶务得心应手,才会被委以重任。类似武淳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见诸史书的有吕震、古朴等人,都是国子生出身。可见朱元璋在主导土地政策的同时,对于配套政策的建设也没有放松。

第三个有趣的地方,是“区设粮长四人,量度田亩方圆”。

前面咱们也提到过,粮长是朱元璋在“里”和“县”之间设置的一个中间环节,主要职责是催收区域内的税赋,职责和里长有所重叠。按道理,在洪武十四年里甲制建成以后,这个临时性职务就该取消。可朱元璋却坚持保留下来。

保留粮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洪武十四年之后的土地大清丈做准备。

像武淳这样的监生,纵然能力出众,可毕竟是中央来的人,需要有熟知地方情况的人来配合,才好开展清丈工作。

地方县府离基层太远,资源有限;里长、甲首级别又太低,都不适合配合工作。而粮长一来熟悉乡情,二来管辖范围是“随粮定区”,一区四个粮长,一个粮长的管辖范围涵盖一万石左右的区域。以“万石”为单位逐一造鱼鳞图册,既不至太过琐碎,也不至太大难以兼顾。

可见朱元璋这个伏笔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举多得。

由于前期工作准备得透彻,鱼鳞图册编造进展得十分顺利,赶在第二期黄册再造之前,完成了两浙与直隶的清丈工作。

是的,你没看错,只是两浙加直隶。其他地区的鱼鳞图册和编甲工作,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才陆陆续续完成,并成为一项长期工作,一直持续到了永乐年间。

从此以后,老百姓和户籍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几乎没有出远门的可能,即使外出,官府会随时查验路引;即使你沿街乞讨,衙门也能查到你的黄册底细,遣返原籍。除了一些少数民族偏远地区和边境之外,大明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和直隶地区的民众,就这样被朝廷严密控制起来。

黄册和里甲制锁住了人口相关的税费和徭役,鱼鳞图册和粮长则掌控了田地租赋。黄册、鱼鳞图册以及里甲制三位一体,构成了一道又一道纵横铁索,牢牢地把百姓钉在了土地之上,动弹不得,化为稳固税基,源源不断地为朝廷输血。

大明凭借着这三样工具,将控民之术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历数前朝,还从未有一个政权对民众的控制能做到如此深切细致。

赋役黄册、鱼鳞图册和里甲制所构成的体系,对民众的管束和禁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密,是不折不扣的“张密网以罗民”。明清两代被称为中央集权的巅峰,其根源,就在洪武始建的这套底层设计里。

朱元璋的理想,至此得到了完全实现。

数字可以说明一切。

三位一体初建之后,全国户数一千零六十五万两千七百八十九,人口六千零五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二,全国耕地面积达到八百八十万四千六百二十三顷六十八亩,共可收夏麦四百六十九万一千五百二十石,秋米二千四百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石。

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意味着一个新生政权已经渡过了初期难关,彻底站稳脚跟,开始进入上升通道了。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心情不错的朱元璋,向天下颁布了一道圣旨:“方今天下太平,军国之需皆已足用。其山东、河南民人田地、桑枣,除已入额征科,自二十六年以后栽种桑枣果树与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

朱元璋觉得目前掌握的耕地,提供的税赋已足够国家开销,从此以后新开垦的土地永不必征税,老百姓随便种吧。这个政策开始只覆盖两省,很快涵盖到几乎整个北方。

敢于宣布新垦土地“永不起科”,朱元璋这个底气,正是从成功的户籍推行中来的。

在很多历史书里,作者讲到各朝开国君主时,往往热衷于描绘其在疆场上的血腥攻伐,沉醉于宫廷官场的钩心斗角,对于民政建设往往一笔带过。这会让读者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只要君王们得了天下,税赋钱粮、民众徭役就会自动各归其位,倾心输诚。

事实上,这些琐碎枯燥的工作才是真正的大事,也是真正的难事。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治理一个国家,必须像烹小鱼一样小心翼翼,不可操切,否则一不留神就烂了。

纵观朱元璋在洪武年间的这一系列举措,正好是老子这句话的最佳脚注。

他的每一项政策都经过反复推演,有设计,有试点,有铺垫,有妥协,策略务实而有弹性,一步步走得十分扎实。从“户帖”到“赋役黄册”,从“一百一十户里甲”到“鱼鳞图册”,从“粮长制”到“实习历事”,层层推进,有条不紊。

朱元璋别的施政成败姑且不说,至少在地方户籍建设上,他展现出了一个成熟、理性、精明且极有耐心的政治家手腕。其中的管理手段之稳重,放之今日仍有参考价值。

经常有人会感到很奇怪,朱元璋在国初那么折腾,为何国家没怎么乱,答案就在户籍建设的细节中。

想想看,如果朱元璋制订户籍政策时既不论证也不调研,一拍脑袋就定,一定就推,一推就乱,一乱就镇压,镇不住就遮掩,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大明能不能延续下去可真不好说。

不过这套户籍制度也不是完美无缺。它太过理想化,从根上想搞绝对平均主义,又为了稳定把民众束缚得极紧,指望他们世世代代都趴在土地上不动。

朱元璋在位时,这一系列制度尚能执行,他一死,这套体系便开始发生变化。有些政策被悄然废止,比如“永不起科”这个政策,在正统年间便被打破;有些政策扭曲走形,比如说粮长一职,后来成了老百姓避之不及的一个倒霉负担,谁戴上这帽子谁破产。弘治年间曾经有一首特别萌的民谣:“广买田产真可爱,粮长解头专等待,转眼过来三四年,挑在担头无人买。”说的就是这个状况。

还有些制度虽然一直被忠实执行,可社会环境已变,当初的举措,反而变成恶政赘法。比如三位一体的锢民之术,导致了永不停息的流民之潮等等。

哎,我想起来,咱们最早……是说玄武湖对吧?

咳,咳,这下终于可以说回正题了。

让我们把日晷拨回到洪武十四年。

朱元璋在各地编造黄册时,特别规定了存档方式:“册成,为四本,一以进户部,其三则布政司、府、县各留其一焉。”

就是说,每一级官府在制作黄册时,都要做两份,一份上缴,一份自己留着。层层传递上去,最终每一本黄册,都会形成四本一模一样的档案。其中进呈户部的,叫作正册,要用黄纸当封面;剩下三本分别存在布政司、府和县三级官府,叫作底册,要用青纸当封面,以示区别(对封面颜色做出规定,其实是洪武二十四年才出台的规定)。

各地官府按照朱元璋的要求,紧锣密鼓地攒造黄册,然后一级一级汇总,里交县,县汇到府,府再统一交割给布政司。最后布政司把辖区内的所有正册打包装车,运往京城——洪武年间,首都正在昔日的金陵城。

几十条长龙似的车队,从四面八方向京城驰来,鱼贯驶入正阳门。正阳门位于京城南边,是国门所在,孝陵大祀牲牢、国学二丁祭品、户部粮长勘合皆从此而入。你看,大车上那层层叠叠的黄册簿子,像极了一块块夯实大明基础的砖块。

这些黄册运至京城后,户部会先把它们铺在祭天的祭坛下面,郑重其事地进行荐天之礼,然后将其收藏起来。

这个盛景,岂不是象征着万川归海、中央权威无远弗届吗?

看到此情此景,朱元璋很是心满意足。可没过多久,他便意识到一个麻烦。

问题正出在“收藏”二字。

洪武初年,各地直隶、府、州、县并十三布政使司,一共送来了五万三千三百九十三本,包括民、军、灶、匠等诸类户籍,天下虚实尽在此。

这么多本档案,该放哪儿呢?

这个数字看着吓人,归拢到一起却不会占多少地方。明代中期有个藏书家范钦,在家里建起一座“天一阁”,能装七万多本书。堂堂大明,在京城建个存放黄册的小阁楼,算得了什么?

可是账不能这么算。

这五万三千本书,只是洪武十四年的黄册正册总数。黄册每十年就要重新攒造一次,随着经济发展,每期数量只会越来越多。比如弘治十五年(1502年),各地上缴的黄册,已经增加到了六万七千四百六十八本。

黄册旧档不会销毁,新档源源不断地进来。每十年就会新增六七万册,这么日积月累下去,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

再者说,黄册属于政府机密,一旦遗失或被人篡改,就会引发无穷麻烦。它的收藏地点,一定得杜绝闲杂人等乱入。

更头疼的是,档案都是纸本,这么多易燃品堆在一起,来个火星,劈个闪电,就能烧成连营之势,太危险了;就算没有火灾,常年虫蛀鼠啮、水浸潮沤,对档案也是毁灭性打击。

因此对朝廷来说,黄册的收藏地点,必须足够大、足够近、足够安全,还得便于管理。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要隔离出这么一大片地方,有点难度。

朱元璋思来想去,把目光缓缓投到了京城太平门外那一片叫后湖的水域。

此时的后湖,周长大约有四十里,不足全盛时的三分之一,四周被石头城、钟山、覆舟山、幕府山环绕。湖心有五座人造岛屿,号称“五洲”,分别是老洲、新洲、趾洲、长洲和麟洲,对应如今的环、樱、菱、梁、翠。(为叙述方便,接下来以如今称呼行文。)

这五座岛屿,最早可以追溯到南朝宋。当时宋文帝疏浚后湖时,用挖出的湖泥堆起了三座大岛,用海上三座神山来命名,即梁洲、环洲和樱洲的前身。它们个个来头不小,比如环洲之上有郭璞衣冠冢,梁洲是昭明太子编撰《文选》之处,樱洲是囚禁李煜之地,无不底蕴深厚。

后湖的外围,南有覆舟山、鸡笼山,东有钟山、青溪,西有卢龙山、石头城,北有幕府山,无论风水还是风景,都是极好的。

朱元璋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对这掩映如画的胜景毫无触动,对湖心五洲的格局却大感兴趣。

这里实在太适合修黄册库了。

湖心的五块洲陆,湖水环伺,只能靠行船往来。在这里修起黄册库,既方便隔绝闲杂人等接近,也有利于防火。而且后湖周回不长,外围再加一圈卫兵,便可以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双重禁区。关键是,这里离京城特别近,想调阅取档,立马可至,极其便当。

用时人的话说:“后湖之广,周遭四十里,中突数洲,断岸千尺……此诚天造而地设者也。”

这么一个地形上天然隔绝,又距离中枢咫尺之遥的好地方,只当风景看实在太浪费了。

早在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朱元璋就修了一道从太平门到台城的城墙,断开了湖水和覆舟山、鸡笼山的联系,随后又在钟山濒湖之处,修起一座太平门,门外修起一条湖头路,也叫太平堤。他在洪武六年(1373年)将城墙加高、加厚,防止有人居高临下,窥探湖中,又整修堤坝,隔绝了外人循钟山入湖的通道。洪武十九年第三次改造,向北修建新城墙,完全断开了后湖西岸。

紧接着,他从后湖东北角的湖坡开始,每隔一百步堆起一个土堆,立起一块界石,沿湖北、湖西边缘,正好绕湖半圈到神策门为止,全长三千六百六十五步。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湖的自然风光算是完蛋了。本来玄武景致最值得称道的,是其湖光石色、山水连绵之势。如今东边、南边的山势被墙、堤阻隔,北边又修了一溜界石。更惨的是,秦淮河本来是后湖与长江贯通的通道,施工方干脆装了两个闸门,把水也给断了。

文人墨客,大概会感慨此举暴殄天物。但朱元璋最不喜欢虚头巴脑,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好用才是硬道理。

后湖被这么嘁里咔嚓一通整顿,从一个皇家园林变成了军事禁区。

除了大规模的改造工程之外,官府还搞了一次拆迁。其时在后湖内外,还住着许多居民,多以打鱼、采菱、湿地种植为生。现在这里要划为禁区,居民们自然也得迁走。

说到拆迁,引出一个当地的民间故事,值得说一说。

话说后湖居民听说洪武爷要拆迁,都非常惊恐,集体推举了一位姓毛的老人上书劝阻。毛老人知道硬顶不行,就找了个理由,说湖岛上的老鼠特别多,在这里存放黄册,很快就会被啃光。朱元璋听了以后,说请你来当黄册库的总管吧,你姓毛,与猫谐音,一定镇得住老鼠。

毛老人拒绝了。朱元璋大怒,把他关在牢里。没想到毛老人颇有气节,居然绝食而死。朱元璋内心觉得愧疚,就在梁洲修了一座毛老人庙,封他为湖神。

清代有个叫陈作霖的人,在《炳烛里谈》里记了一个更惊悚的版本:“后湖在明时为黄册库,黄册每苦鼠啮。一日,太祖至湖,见一乡老,问之曰:‘鼠患何以除?’对曰:‘惟猫可以制之。’问其姓,则‘毛’也。太祖以‘毛’‘猫’同音,遂生埋之,而为立庙于湖中,谓之毛老人庙。相传之说,似非无据,今乃祀之为湖神矣。”

好家伙,为了镇住老鼠,居然把毛老人给直接活埋了。

当然,民间传说最喜欢玩谐音梗,谐音越多,离真实越远。这些故事,附会居多,不过毛老人庙倒是真的存在,至今仍立在梁洲之上。清代有人在庙前挖出一副铜钩,据说是毛老人的用具,便特意挖了一口铜钩井以为纪念,至今仍在。

关于毛老人的故事,还有第三个版本,出自明代《后湖志》的《神祠记》。

朱元璋之所以把黄册库修在后湖之上,是因为这里四周环水,可以避火避人。但这样就有另外一个麻烦,就是水面潮气太重,长期高温高湿,这些黄册特别容易腐烂蛀蚀。

当时在京城里住着一个老头,姓茅。茅老头给朱元璋出了一个主意,说你把黄册库修成东西向的,这样朝阳一出,先晒东边,夕阳一落,再晒西边。每天这么曝晒一遍,就能保证纸张干燥无虫了。

朱元璋听了大喜,然后“作窖筑其人于中”。

怎么又给活埋了?

活埋就算了,还在地窖之上堆起一座方台以为墓丘附祠,旁边修起神庙,尊其为湖神。

洪武爷是性格急躁不假,但也不至于这么神经病吧!

别说后世之人不信,就连《神祠记》作者本人赵官都不信。他是正德、嘉靖年间负责黄册库管理的官员,很有探索精神,决定亲自勘察一番。正好毛老人庙的附祠年久失修,几乎坍塌,赵官趁修葺的机会,把下面的方台扒开一看——别说茅老人的骸骨了,连毛都没一根。

赵官经过一番考证,得出结论:洪武朝凡是修建神庙,都要用五方土聚成方台,以祭五方神明。这个土台子,不过是当年的祭神遗址罢了。后人无知,当成墓台,又附会出奇怪的传说。

那么这个毛老人,到底从哪里来的呢?

嘉靖年间有个叫李默的吏部尚书,他曾经写过一本《孤树裒谈》,里面谈到了毛老人的第四个版本,也是最可信的一个版本。

大家是否还记得,朱元璋为了制衡里甲,规定每一里要设一位老人,有权裁决里内争端。老人有一个特权,可以越级上访,直抵京城。

其实这些老人,还有一项福利。

当时朱元璋规定所有的官员,每三年就要来京城朝觐一次。而那些老人,也可以蹭官员的车马一并上京面圣。

洪武十四年那次觐见,朱元璋正在为后湖潮湿的事情发愁,就随口问道:“朕将命工部筑室于后湖之中,以为藏天下黄册之所,然当作何向宜乎?”一位老人回答:“此堂当东西向,庶朝夕皆为日色所晒,而黄册无浥烂之虞也。”

这个建议很好,朱元璋欣然接纳。没有活埋,也没有建庙,甚至没说姓毛。

所以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是:当初确实有一位老人提出建筑分东西向的建议,但和湖神庙一点关系也没有。后人不懂庙祠礼制,把方台当成坟包,湖神与老人合二为一,结果演变成了一个暴君活埋老头的故事。

至于姓毛,不过是因为岛上鼠患太厉害,需要猫神镇之。久而久之,“猫”“毛”谐音,湖神老人也就传成毛老人了。

传说真伪如何,且不去管它。至少历史上真正的黄册库,出于防潮防虫的考虑,确实是大多按东西朝向修建,前后有大窗通风。这样可以保证足够的光照时间来除湿、除虫。偶尔也有朝南北,这取决于库房修在什么方位。

为了能最大限度采光,黄册也不是简单粗暴地堆放在库房里就完了,设计者为它们打造了特别的设施。

黄册库里一排一排摆放黄册的木架子,叫作架阁。架阁是一种四面敞开的架子,分层分格,文件分门别类地搁在上头,一目了然,便于查找。

后湖的黄册库里,每库里有四个大架阁。每个架阁分成三层,分为数格,用来收贮档案。架阁特有的敞开结构,可以让所有藏册都有机会接触阳光。在架阁上头,还有一个斜板盖,万一屋顶漏雨,就能顺着这个板盖引至地下,避免弄湿文件。

黄册库的设计者很细心,要求这些架阁必须使用木头,不能用竹子。竹竿太窄,要打成一个大横板,得数竿竹片拼在一起。而竹片有弧度,拼接时必然凹凸不平,造成空隙,无法承重。

要知道,黄册是长一尺三寸、宽一尺二寸的大方本,页数又特别多,算下来平均每册得四五斤。十几册甚至几十册摞在一起,松松垮垮的竹架根本撑不住,只有木材可堪使用。

当然,这些黄册不能光靠这点窗户的阳光。管理人员还要定期在每年四月到十月之间把书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三月不能晾晒,因为天气太潮;十一月到一月天寒风大,对纸张也有伤害。

在晾晒期间,只要天气足够好,一次要晒足五天,才能重新入库。

本来这种晾晒工作,要打造专门的木制晒架。后来官府觉得木制太容易坏,损耗惊人,便改变了做法。他们在每间库房门口,都用砖头砌了十个高二尺五寸的小墩,长三砖,宽两砖,彼此相隔七尺。然后在砖墩之间,架起四根长七尺的铁棍,黄册就挂在这些晾衣竿上晾晒。

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阳光对纸张保存的伤害也够大的。不过以当时的条件,能做到这么细致已经算是尽力了。

除了防潮,黄册库对于防火也下了一番功夫。

黄册库内,严禁动火,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许点灯,冬季亦不许生炉取暖。库房里的地面都要铺设沙子,上覆木板。这样既可防火,又可防鼠患。

就连管理人员的厨房,都要隔开库房一里开外。

这是洪武、永乐年间的格局。后来到了正德年间,梁洲增设的库房越来越多了,距离厨房越来越近,主官索性把厨房给移到环洲上去了。每次人员吃饭,都必须从梁洲跑到环洲。这样做很不方便,但上头对此绝不通融,甚至还特意立了一块牌子:“敢有将火过桥者,治以重罪。”

黄册库的防火工作,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么多纸堆在一处,整整两百六十多年,居然一次火灾都没有。

硬件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个软件问题。

这些档案实在太多了,又来自五湖四海,必须有一套科学的排列方式,方便日后检索。

后湖黄册库的库房,是以东、西、南、北、前、后为名。具体到库房内的架阁,则以“千文架阁法”做编号。

这是宋仁宗时发明的检索编号法。简单来说,就是以《千字文》为批,岁月为次,依序排列。《千字文》里的一千个字绝无重复,特别适合编码。咱们现在常说的天字第一号、天字第二号,其实就是这种检索法的产物。

不过具体到黄册本身,动辄几万册,千字文系统显然就不堪敷用了。

黄册库的办法是,先把同一期攒造的黄册放在一起,然后再按直隶布政司、府、州、县、里坊厢、都、图等一路细分。还要用一长条白纸写明所属,夹在黄册之间。

这种分类,是为了方便地方查询。后湖库存的黄册大部分是里册,属于最权威的原始资料,一旦地方上有什么纠纷,就会来这里调阅旧卷,平息诉讼。这是后湖黄册库最重要的职能之一。

如果有人——比如说前文曾经提及的那位休宁县的平民王叙——想要查自己家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档案,他该怎么做呢?

第一期攒造黄册是洪武十四年,第二期攒造在洪武二十四年。《千字文》有云:“天地玄黄。”所以王叙要先找“地”字号架阁。

他拿着一张对照表,发现“地”字号架阁是在梁洲前五号库里。他打开库房,走到“地”字号架阁,会看到一摞摞黄册整齐地排列在木架格子里,外头贴着索引条。王叙找了一圈,看到“直隶徽州府”字样,赶紧走过去,从这一摞黄册里翻出标明“休宁县”的几本册子,再找到里仁乡呈递的分册,翻开里面的二十七都、第五图,就能知道自家祖上的户籍情况了。

后湖黄册库的落成年代不详,但肯定是在洪武十四年到洪武二十四年之间。也就是说,朱元璋忙完第一期攒造黄册,就开始责令工部筹备库房建设了。到了洪武二十四年,朝廷已有明文要求各地黄册并鱼鳞图册要“俱送户部,转送后湖收架”,可见其已正式投入运营。

黄册库最初的规模并不算大,只在梁洲之上修起了三十六间库房。其中九间库房存放洪武十四年档案,一共用了三十五座架阁;洪武二十四年则用了库房二十五间、架阁一百座。

从此,随着每十年大造黄册,后湖黄册库一直在扩建。

到了永乐帝,大明把都城迁到了北京。本来永乐应该把后湖档案也迁过去,可是北京周边找不出像玄武湖这么天造地设的湖泊——有也没用,冬天湖面一上冻,任何人都能闯进去。后湖黄册库遂留在了南京,由南京户部代管。

这么决定的另外一层考虑是,江南是天下税赋重地,干系重大,黄册库设在这里,能更好地为其服务。

于是从永乐开始,每期黄册造完,除了总册需要进呈北京之外,其他里册仍旧存放在这里,一直持续到明末。

从洪武十四年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这里的库房数量扩张到了七百八十七间,架阁三千零八十六座,其中收藏的黄册数量,接近两百万册。无怪乎时人评价:“天下黄册,该载户籍、事产,实国家重务,亿万载无疆之根本也。”

如此规模的档案库房,光是堆放不管是不成的,还得配备管理团队。

在洪武年间,黄册库的最高长官是由户部侍郎代理。那会儿官员人手不够,个个身兼数职。后来到了宣德年间,才专门增设了一个户科给事中的岗位,专管后湖册籍事。

这个安排,其中颇有奥妙。

明代的官职里,有一个“六科给事中”,分别负责监察礼、吏、户、工、刑、兵六部,相当于现在中央各部委的纪委。这个纪委是独立运作,不归部委管辖,直接向皇帝负责。他们和都察院御史一样,同属言官序列。

“六科给事中”的最高长官是都给事中,正七品,其他给事中都是从七品。品位不高,可权柄与威慑力却不低。像是廷推、廷议之类的高级官员会议,这些七品小官,同样有权参加。

区区一个档案库,长官居然是户科给事中,可以说是高配了。

不过再细一琢磨,这并不算啥高配。

因为这个户科给事中,前头还有俩字:南京。

靖难之后,永乐帝把首都从南京迁到北京,从此大明拥有两套中枢班子。北京一套,南京也有一套,官职配置完全一样。不过可以想象,南京的这套班子,除了户部有点权力,可以统筹江南赋税之外,其他多半是有衔无差的闲职。一个南京户科给事中,来负责后湖黄册库,只能算是名义上给足了面子。

除了给事中之外,管理后湖的还有一位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

这个配置,就更有意思了。

户部一共有十三个清吏司,负责各个地区的具体事务。这些分司的名字很正常,比如浙江清吏司、广西清吏司、福建清吏司等等——但千万不要被名字迷惑,误导性太大。

其实这些分司除了掌管本区事务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工作叫“带管”。比如浙江清吏司负责京城七卫和神机营的俸禄、粮饷;福建清吏司,要带管顺天府、北直隶等地事务;广西清吏司,要带管太常寺、光禄寺、太仓银库、马房仓、各象房、牛房仓,京府各草场等官衙的俸禄发放。

可以看到,广西清吏司的带管业务,和仓储密切相关。从该司调派主事一人来监管黄册库,也算专业对口。虽然清吏司主事是正六品,级别比户科给事中高,地位却不如彼。

他们两位,一位是监督户部办事的,一位是户部办事的,职务上彼此牵制。一个品低地位高,一个品高地位低,位阶上互为制衡。

除去这两人之外,黄册库管理层的第三顺位,叫守备太监,司掌关钥津卡之事,直接向南京守备太监负责——也算是大明独有的特色吧。

这套不分轩轾的配置阵容,倒也符合档案库这种特别重要的冷衙门定位。

除却这几位大员之外,还有五十名监生、三十名小吏和一百多名匠役负责日常晾晒黄册。匠役从应天府所属的两个县里征招,要求还不低。这些人得粗通文字,否则晾晒完黄册之后,都没法正确放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京城东、北二城兵马指挥司和沈阳左卫牧马千户所,三个军事单位各出一批歇操卫兵,昼夜沿湖巡视,驱赶闲杂人等。每五十步就要设一哨,严加防范。

户部十三司还轮流调拨小吏四名,在湖面定期巡逻。可谓是戒备森严。

后湖与四面陆地隔绝,没有桥梁通行,因此黄册库还配属了三十七个船夫和十二条官船,负责与岸上的往来联络。但这些船可不是随叫随走的,平时都停泊在太平门外,用铁索串锁在码头石柱上,每旬只有逢一、六才能通行,谓之“过湖”。

过湖之日,所有需要上岛之人要集中在太平门外的湖口检阅厅,主事官员仔细查验其身份、凭信文书。无误后,由掌握钥匙的内监打开铁索,带队上船。当日济渡任务结束后,内监还得把船重新锁上,加上封条。

就算过湖上了洲陆,黄册库也不能轻开。负责人得先从主事官员那儿领取文书,再到守备太监那儿领取钥匙,结束之后,要把钥匙原样交回。

当时有两句诗:“四面环巡照大禁,中洲守护绝通衢。”诗一般,但描述的禁绝情景半点不假。

明代关于“过湖开库”的故事很多。比如在洪武年间,曾经有一位监生,从守备太监那儿拿了钥匙去开门,然后有事回家,就把钥匙也带回去了。他媳妇一看钥匙上缀着的黄色绒绳太旧,给换了一根新绳。等监生把钥匙交还守备太监,太监一看大惊,说这钥匙绳是马娘娘亲自搓的,你擅自换走,要倒大霉。吓得监生连滚带爬回家,还好媳妇没来得及把旧绳子扔掉,赶紧重新穿回去,免去一场大祸。

这故事有点传奇色彩,尤其是马娘娘亲自搓绳这个细节,很有民间想象的风格。不过它至少证明,后湖管束之严,连老百姓们都很清楚。

接下来这个故事,可就是不折不扣的过湖斗争了。

弘治元年(1488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有个叫郭镛的太监,奉命去两广公干。他路过南京时,突发奇想,硬是逼着内监把船锁打开,带着二十多个随从登上梁洲,在黄册库逛了足足半天,过午才走。

这事惊动了南京的御史们,他们以监察御史孙纮为首,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上书天子弹劾郭镛“擅游禁地”,强调说黄册库是国家机密所在,虽然这人并未造成什么损害,但万一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人人都可以进入,贻害无穷,所谓“其源一开,末流无所不至”。

册籍之重,兹事体大。皇帝很不高兴,把郭镛申斥了一通,顺手夺了他的两广差使。

这起纠纷,引起了宦官们很大的不满,认为南京御史小题大做,故意让他们难看,暗搓搓地伺机报复。到了弘治三年,司礼监有个叫何穆的太监,前往后湖巡视。这次他奉了圣旨,黄册库官员乖乖地请他过湖勘验。

何穆巡视了一圈,眼皮也不抬,开口批评说后湖的关防太过松懈。官员赶紧请教说怎么改进,何穆也不客气,提了四点要求。

第一点,太平门旁边的石闸,要标定一个刻度。平日湖内水量控制,看水位刻度决定,过则开,不过则不开。

第二点,湖边每百步设置石碑一通,写明“不许官民人等占种湖田”。

第三点,于神策门外东城脚下湖边,修起一道界墙并栅栏,切断人畜往来,防止百姓窥伺册库。

第四点,过湖船只,要严加管理,铁锁连串,铺门封锁。何穆这四点要求,看似是很合理的建议,并无不妥,可黄册库官员一听,就知道里面暗藏杀机。

先看第一条。

后湖的体量很小,水位多寡不稳定,所以洪武年间在太平门和太平堤设置了石闸、石洞,涝时开闸泄洪,旱时闭闸蓄水,以保证黄册库的安全。

这个石闸年久失修,不怎么好用,导致后湖的水量时高时低,湖域时大时小。周围的老百姓们要么在附近偷偷引水种田,要么偷偷捕鱼、樵采、放牧,让官府很是头疼。

何穆提出重修石闸,确实是个好建议。

问题是,这件事,南京的御史们早已经在张罗了。

此前有一位南京监察御史,叫缪樗——正好是孙纮的同事兼好友,他重新勘察湖界,圈定范围,着手准备修理石闸,并上书天子建议整顿后湖保卫工作。这封奏章,在司礼监的何穆自然也看得到。

何穆虽在宫中,眼光却很毒辣,一眼就发现了缪樗的疏漏。缪樗只勘察了后湖的现状边界,却忘了考虑湖水有升有降,湖域也会变化。

万一湖水涨多了,水面扑过原定边界,老百姓蹭过去占便宜,你罚还是不罚?

何穆建议把石闸设置刻度,实际上就是将水位量化,以刻度为准来控制后湖的边界。再配合界碑、界墙、栅栏、船锁等设置,可以更好地把闲杂人等排斥在外。

建议很好。可建议越好,就越打监察御史的脸。亏你们还在南京本地,提出的整改方案有这么大疏漏,还不如一个从北京过去的太监。

何穆在给弘治的奏章里,直接点了缪樗的名,说他勘察不利,还特意加了一句:“犹恐日后军民人等,仍前偷引水利,占种湖田,嘱托势逼该管人员,将前闸不时启闭,走泄湖水,复有前弊。”

这么前后一关联,用心太深了,显得好像这些弊端手段,全是缪樗等御史纵容出来的。

何穆的报复还没完。

仔细看他建议的第二条:“不许官民人等占种湖田。”

除了“民”,还有个“官”。

这个“官”字,有极强的针对性。

当时有个南京守备太监叫蒋琮,因为长江芦场的利益问题,跟南京御史们打得不可开交。蒋琮为了寻求突破口,指使手下陈祖生控诉户部主事卢锦、给事中方向侵占湖田。

黄册库是个冷衙门,没什么钱,管理人员经常趁职务之便偷偷打点柴薪、捞点鲜鱼。卢锦、方向作为黄册库的上级主管,派佃户在裸露的湖滩上种了几块地,从中占点小便宜。没想到这事被蒋琮给掀出来了,导致两人都被下狱。

郭镛路过南京时,之所以想去后湖,就是想起了这件案子,想亲眼见识一下。没想到,同仇敌忾的御史们立刻抓住这个痛脚,狠狠地报复了回去。

何穆这次到南京来,也是因为郭镛回去哭诉了一通。皇帝耳根子软,这才派他来查实。

现在御史们已经被何穆㨃得灰头土脸,黄册库那些小角色,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何穆上奏疏表示,后湖每年冬天,南京司礼监都派专门的渔船来湖内捕鱼,好供给官员用度。但是原来打鱼的日期不定,很多人趁着官船捕鱼的当儿混进来,存在隐患。从今以后,要限定捕鱼的日子,对船只严格检查,渔网只允许用五天,其余时间全部收走。

存在隐患只是托词,其实是为了整黄册库的人。他们平时没什么好处,只有每年趁这机会网几船鱼,改善一下生活。这一下,全没了。

还有,何穆指出,现在湖内五洲之上的芦苇太多,是个火灾隐患。可这里是禁地,外人不得入内,因此责令管库官员并杂役、匠役等人,把这些芦苇都砍去充当柴薪。他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柴薪若积聚过多……就行会官估价,变卖银两,送应天府官库收贮,以备修理本库等项支销。”

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破绽。但仔细一琢磨,后湖黄册库管人员额外多了一大堆工作量,赚到的钱却只能充公用。这根本就是变相把一部分办公支出,转嫁到库管人员个人身上。

偏偏皇上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用额外付费的先进管理手段,让底下人有苦也说不出来。

何穆把这些“合理化”建议,整理成奏疏上报天子,很快就得到批准,令南京御史们士气大挫。经此一役,蒋琮那边的案子也取得了突破。先后有十名御史下狱,而蒋琮本人毫发无伤,宦官一方在两个战场均大获全胜。

至于躺着也中枪的后湖黄册库,只能哭着进行整改,让后湖禁制变得更加严苛。有人写了首诗讽喻此事:“瀛洲咫尺与去齐,岛屿凌空望欲迷。为贮版图人罕到,只余楼阁夕阳低。”

“人罕到”三字,用得一点不错。到了万历年间,有位吏部左侍郎顾起元路过南京,不得其门而入,不由得感叹说:“白下(南京)山川之美,亡过于钟山与后湖,今为皇陵册库,游趾不得一错其间,但有延颈送目而已。”

连吏部左侍郎都不让靠近,可想而知黄册库平时人迹罕至到什么程度了。

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后湖这里才会变得特别热闹。

那就是每十年一次的大造之年。在这一年,全国各地都会重新攒造黄册,集中送至南京。新造黄册入库是一件隆重的大事,现场得由给事中一人、御史两人外加主事四人亲自坐镇查验,还有一千两百名来自国子监的学生严阵以待。

国子监一般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这一下子去了一千两百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了。

等一等,怎么要这么多人?这是要打仗吗?

还真差不多。

这些国子监的天之骄子,将要跟全国的地方官吏百姓,展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恶战。

要讲明白这个问题,咱们还得从黄册的攒造过程说起。

前面说了,黄册脱胎于户帖。两者内容接近,但在很多细节上颇有不同。这些不同,不光体现在两者的格式细节中,也体现在两者的攒造流程上。

那么一册黄册,是怎么出炉的呢?

首先,造册之年,户部会提前半年备好标准黄册的格式,得到皇上批准后,分别下发地方。

其次,地方官府会按照黄册样式进行翻刻。不过他们需要刻造的不是黄册,而是“清册供单”。

“清册供单”和黄册不太一样,它是一种针对单户的调查表格,用来搜集一户人丁、事产等信息,和户帖差不多。咱们可以把它理解成黄册的预填草稿。

接下来,官府会把印好的“清册供单”下发到里、坊、厢这一级,让现年里长亲自送到甲首手里,甲首再分别送到本甲的十户人家,一一填写清楚,一户一单,签上自己的名字作保,以确保真实性。

工作完成之后,里长会把本里的一百一十张“清册供单”合成一册,递交给当地衙门。

当地衙门收到辖区内所有里、坊、厢的“清册供单”之后,并不忙着合册攒造,先让户房官吏并算手、书手进行磨算复核,尤其还要调阅上一期数据来比较,看是否存在问题。

【注释】算手、书手:在明代县衙中,除知县、佐贰、首领官等数量很少的朝廷命官之外,大量的日常行政事务是由各房、科中的吏书来完成的。吏书为吏员与书算的合称。吏员是由国家任用、在吏部注册、地位低于官的公职人员。书算,包括书手和算手,从百姓中佥雇,辅助吏员的工作。书手专司抄写事宜,关注文书之往来,如依稿誊写刑名文书、赋役黄册等;算手则专司会计事务,如计算名目繁多的赋役折银等。

如果审验无误,衙门会重新排定下一期的里长、甲首和徭役排序,填成“编次格眼”,与确认的“清册供单”一起送回到相关的里。里长要把这些资料誊写成正式文稿,造出两本里册,一册黄封上缴,一册青封留底。

你没想错,每一里的黄册,由本里一百一十户自己掏钱攒造,朝廷没这笔费用。一直到州一级,才有专门的政府预算来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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