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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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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纯然无邪,咬了口手中拿着的糖糕,同爹娘欢欢喜喜谈天说地,笑音清脆如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缄默看着三人走过。

很久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男孩眺望大殿中无悲无喜的佛陀,祈求般,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喃喃低语的内容,施黛攥紧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

江白砚的神色。

在这时,江家已被灭了满门。

“这是被邪修掳掠之前的时候。”

江白砚笑道:“让施小姐见笑了。”

施黛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公子,这层魇境如何破?”

江白砚眉目稍敛。

他没想过,魇境里会出现这天的景象。

这是江家灭门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活得好似过街老鼠,要隐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隐藏身为鲛人的事实,还要竭尽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刻骨铭心的剧痛,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惊变。

他只是来寺庙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无味,他看着那一家三口,心里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脸上,像是镀了薄薄的霜。

江白砚垂眸笑了笑。

想起来了。

他当时,想要一点糖。

只想要一点糖。

阖家团圆,美满安康,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愿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引不来关注。

“糖。”

施黛:“欸?”

她记得江白砚不爱吃甜腻的糕点,更不吃糖。

当初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江白砚拿在手里好一会儿L,始终没吃过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在此静候就好。我去买些。”

就只是……这样?

微微一怔,施黛脱口而出:“糖的话,我有。”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

这是给施云声准备的糖包,里面有各式各样口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莲仙的玉门前,施黛就是靠它伪装成定情信物,才能展开一场狗血大戏,打消灵童的怀疑。

“去找糖铺太麻烦了,就用这个吧。”

施黛将它放在掌心掂量,里面还有不少糖丸:“不过……应该如何给他?”

江白砚勾唇:“施小姐为他送去便是。”

他很难对那孩子款语温言。

施黛默不作声,扭头瞥他

与曾经孤苦无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砚如今已是镇厄司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他很强。

理所当然地,不会希望受到同情与怜悯。

设身处地想想,施黛小时候,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被师长责骂,因为挫折而郁郁寡欢,或是生病受伤悄悄掉眼泪——

比起江白砚的过去,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见,施黛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欢旁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更不愿被人施舍,江白砚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将糖包递给小孩,再对他说些安慰的话……

大概会让江白砚难堪。

“不如这样吧。”

提着锦囊上的绳带,让它在指尖轻盈转了个圈,施黛说:“他方才,不是在求佛吗?”

江白砚一顿,循声望向她。

这姑娘在长袖口袋里捣鼓片刻,低头时看不见神色,唯有额角一绺发丝翘起,随风晃动。

施黛抬头,层叠如花瓣的袖口倏然绽开,随她伸手,露出一截莹白腕骨。

她手里,是张风符。

*

隆冬的庙宇苍然负雪,上下一白间,墙角菩提树是唯一的绿。

吃完热粥,腹中疼痛得到缓解,男孩挪了挪发麻发冷的双腿,准备起身离开。

他不知自己应当去往何处,可这样脏兮兮地留在庙里,玷污了洁净之地,让他心生愧疚。

右手扶上墙角,小腿用力。

刚要站起,不知怎么,头顶袭过一阵微风。

菩提树叶哗哗作响,日光下泻,光影斑驳,透过缝隙落在他眼角。

一团黑影随风而落,不偏不倚,竟恰好掉在他怀中。

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

左右顾盼,四下无人看向这边,他试着唤了声:“这是谁的锦囊?”

来来往往的香客步履不停,没有人回应。

他手足无措,又问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应答。

太奇怪了。

这个锦囊从天而降,没有由来。

他惊疑不定,犹豫着将它打开,等看清里面装盛的东西,蓦然愣住。

是……糖。

大大小小的糖丸静静躺在囊中,圆润乖巧,清香萦绕。

像做梦一样。

心口怦怦直跳,震得耳膜发懵。

他仓促抬头,想从周围的行人中找出一道投向自己的视线,却一无所获。

为什么……它会落在他怀中?

大殿之内,神佛依旧肃然沉默,不知从何处响起钟磬声,悠远温柔。

鬼使神差地,男孩从锦囊中掏出一颗糖丸,生涩放入口中。

是花香的味道。

好甜。

心口饱胀的情绪几乎溢满而出,他吃得认真,仔细咀嚼,等糖霜渐渐在舌尖融开。

可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起眼泪。

这种滋味令人捉摸不透,分明很甜,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不能被发觉鲛人的身份,在水滴凝成鲛泪之前,男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颊埋进臂弯中。

庙宇另一边,施黛把用完的风符收入怀中,遥望菩提树下的角落,鼻尖忽地一酸。

完蛋。

她居然也有点儿L想掉泪。

“这层魇境,不消多时便能解开。”

江白砚道:“多谢施小姐。”

施黛没忍住又看他一眼。

从头到尾,江白砚像个看客。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折辱

虐待时,他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无动于衷。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欺瞒哄骗时,他心不在焉,几乎把对方的脖子掐断。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念头。

“此乃幻境,那孩子并非真正的我。”

江白砚与她对视,笑意清浅:“施小姐不必为他挂怀。”

因为一颗糖就狼狈落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也不需要这样的时候。

他不必依靠旁人的善意而活。

想到这里,江白砚自嘲笑笑。

其实他没资格说这种话,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里,根本没人会为他送来一颗糖。

真切发生的过往中,他吃完粥便起身离去,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似乎还感染了热病,后来被邪修掳走,再没尝过甜糖。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江白砚半带嘲讽,轻扬嘴角:“幻境终究是假的。”

嗓音落下,听起来漫不经意,懒散又淡漠。施黛却敏锐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轻而淡——

像是别扭和委屈。

心尖似有微风掠过,陡然间,她想通几分端倪。

归根结底,回忆只是回忆。

在这场虚假的魇境里,无论那些孩子同他多么相似,都只是潜藏于心底的幻象。

只有她身旁的江白砚,才是真实的。

被当作替傀伤痕累累的是他,被邪修蒙骗嘲弄的是他。

曾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渴求一丝甜意的,也是他。

把善意仅仅倾注在幻象之上,很不公平。

无论他们在魇境里说什么做什么,当年真正的江白砚,都不曾体会过。

随着男孩吃下糖丸,这一层魇境,已经有了消散的前兆。

“镜妖引出的魇境,应当快到头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喉间,他眼睫一颤。

视线所及,是只忽然凑近的手,纤长漂亮,白皙如玉质。

在她手里,拿着颗圆润的糖丸。

“给你的。”

施黛展颜笑笑,杏眼微亮:“江公子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江白砚不解:“……什么?”

“不能只他吃,我们也得有啊。在莲仙神宫里折腾这么久,你该累了吧?”

左手捻起另一颗,施黛动作轻快熟稔,将它丢入口中。

然后把右手拿着的糖丸朝他晃了晃:“江公子——?”

之前在长安城闲逛时,江白砚对甜食表现得兴致缺缺。

施黛以为他不爱吃甜,今天才后知后觉明白,只是因为过去的他没机会吃到,逐渐成为习惯罢了。

所以,江白砚本人会不会喜欢她的糖丸?

把锦囊送给男孩之前,她想着江白砚,特意为他留下一颗糖丸,为了不显得刻意,又剩下另一颗给自己。

幻象里有的,真正的他也要有。

那个想吃糖的小孩,是江白砚嘛。

一瞬风起,日出层云,天光乍落。

许是因为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太过嘈杂,才让他的心神微乱。

双眼缓慢地眨动一下,江白砚长睫垂落,从她手中接过糖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倒是惯会哄人开心。”

这句话里隐约有调侃讥诮的意思,施黛却是扬起下巴,嘴角勾出毫不掩饰的、得意的小弧:“江公子说出这种话,也就是说——”

施黛低低笑出声,学他的语气:“你被我哄得有点儿L开心啰?”

果然像猫。

江白砚没说话,侧目看她一瞬,继而别开眼。

很奇怪。

他分辨不清心头涌起的微妙情绪,犹如阴湿晦暗的墙角,忽然生出一株嫩绿的苔。

不疼,却比痛楚难捱。

糖丸被送进口中,舌尖舐过,是馥郁花香。

他抬手,在心口的位置按了按。

是痒吗?

没得到江白砚的回应,施黛以为他不会回答,懒洋洋眯起双眼,等待魇境分崩离析。

意料之外地,魇境崩溃、视野模糊的刹那,他的声音和冬风一起传来。

很轻,含着微不可察的笑,像一片雪花落在耳边,再柔软地融化。

江白砚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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