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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问此间(二十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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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欢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不耐且刺耳的声音。

“这种可笑的把戏,我是不想再陪你玩下去了,晏欢。”

他的身体凛然震动,然而,不等他找出声音的主人,更不等他做出回应,龙心所在的位置,已然深深地向内一凹——伴随着这个诡谲的声音,他的心脏竟就此不翼而飞了!

身为龙神,晏欢却不能孕育出龙珠,他的力量本源来自古老神明的恶孽,更来自于真仙的封正,他修炼不出一颗正常的龙珠,只有一团类似“核”一般的中心,掩藏在龙的心脏里。

所以,他几次剜心给刘扶光,是真的希望对方能够掌控他的全部;此刻元气大伤,又失了一颗龙心,也是真的再难支撑下去。

刹那间,晏欢失去了意识。

龙的身体再不能维持凌空飞翔的姿态,这庞然的巨物,浑如大海中的鲸落,裹挟着泡沫般的烈火,漫无目的地向下坠去。然而,落到半中央的时候,那截龙身又怪异地悬停住了。

恰似被无形丝线栓住的木偶,它往上升,再往上升。起先,它稚拙地摇头摆尾,在光海当中不舒服地荡来荡去,像是难以忍受这样高温的光和热,如此游荡了片刻,它似乎更适应了一些,飞翔的形态也更娴熟了一些,便义无反顾地丢下熊熊燃烧的大日,扭转头尾,冲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东沼的王宫里,刘扶光披着外袍,正在宫室里缓缓地走动。随着身体越来越好,他能够下床活动的时间,也愈发长了。

忽然,他抬起头,遥望着晨光微熹的天空,刘扶光没来由地皱起了眉头。

·

晏欢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待到身体逐渐适应了这个空间的光线,他一下愣住了。

这时候,他正对着一面云蒸霞蔚、繁复绚烂的宝镜。

此物为仙家至宝,唤作浮生镜,外镶璎珞七宝,内嵌珍珠彩玉,三千世界的繁华美景,皆在镜中应有尽有。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与扶光新婚之时,他有意让那素不相识的道侣道心动摇,便将它安置在了床榻上方。

他愣住的缘由,显然不是因为一面无足挂齿的镜子,而是镜中映出的,安睡在他身边的人。

“……扶光?”

晏欢不敢转头,只敢凝望上方的镜面,迟疑地颤声发问。

听到他的声音,镜中的人影轻轻一动,转过半张睡得红扑扑的脸,也通过镜子,与他对视片刻。

刘扶光噗嗤一笑,带着懒洋洋的鼻音,笑吟吟地问:“干嘛这么看我,变成傻瓜了?”

晏欢紧紧闭上眼睛,即便知晓这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幻象,他依然心如刀绞,唇舌与齿列碰撞着发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你怎么啦?”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刘扶光爬起来,担心地推推他,“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

他没有问完一整句话,晏欢张开手臂,已经将他重重地抱在胸前。

晏欢闻到了他发间的气息,清澈如无忧无虑的云朵,他的体温,搏动的脉搏与心跳,健康有力的身体,甚至属于至善的、洁净无比的灵炁……晏欢一语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没有明天,更没有未来一样抱着他。

“……晏欢?”

怀里的人发出困惑的小声音,晏欢定定地望着前方,神色僵滞,在他的视线里,床榻犹如消融的雾气,房间是被打散的云烟,龙宫亦一层层地崩塌下去,仿佛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霜,到最后,四周空空荡荡,徒留一片寂寥的茫茫黑暗。

“晏欢。”

“刘扶光”没有抬头,在晏欢密不透风的双臂中,他轻而温柔地呼唤他。

如此纯然的死寂与黑夜,他仍然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恍若一颗自热自辉的太阳。

“晏欢,”他悲伤地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毁了我们的巢穴?我们就在这里生活,难道不好吗?”

晏欢咬紧牙关,仍然沉默。

“你瞧,我的伤已经好全了,我原谅了你,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你我红线不断,还能做一世的夫妻,生生世世的道侣……你难道不乐意么?”

随着“刘扶光”的叙述,当真有一条宝光熠熠的红线,从他的手指上牵出去,一直连到晏欢的手指上,时隔六千余年,再度使他感受到了那种烧心的灼热。

“……我乐意,”晏欢深深地吸气,他的手指埋进“刘扶光”的发间,强忍着嘶哑的声音,“我一百万个乐意,一千万个乐意。我……我很想扶光的身体好起来,想他与我破镜重圆,再续鸳盟,想我们的红线还没有断,我与他仍是姻缘书上记名的爱侣,但是……”

他停下来,调整呼吸了好一会,方继续道:“……但是,我不愿他原谅我。我这样的东西,是真的宁愿他恨我,恨我一生一世才好,恨到要喝我的血、嚼我的肉最好。这样,我便是一等一的心满意足,无限欢喜啦。”

怀里的人影沉默着,晏欢低声道:“你不是他,你只是一个非常像他的影子……从我内心延生出来的影子。我本该第一时间杀了你的,可你这么像他,我不想你走得惨淡。”

他的手臂越抱越紧,“刘扶光”再也发不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就像一团晦暗的粉尘,从他的怀里簌簌而落,顷刻散了满襟。

朝着无边的黑暗,晏欢抬起头。

“出来吧,你的障眼法于我无用。”

寂静持续不过片刻,他就听到了恶意的笑声。

“晏欢,我且问你,龙无心还可活吗?”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晏欢目光森然,反问:“真龙纵使无心,又如何不能活?”

对方扬声道:“不错,真龙无心,确实可活,只不过……活得不会怎么痛快就是了!”

话音刚落,晏欢只觉胸口一阵钻心剧痛,周身熔化半瞎的九目,纷纷急剧颤缩。他喷出一口混合着火浆的血,再也不能保持伪装的外表,那俊美无俦的神明皮囊,犹如融化的血肉颜料,被烫过一遍之后,便化作一滩热气四溢的液体,顺着残败的触须、缩成一团的眼球淌下去,淋漓地流了一地。

无目的龙神——或许这么说已经不再恰当,毕竟,他只能堪堪维持人的外形,再不能变回龙身了——断断续续地吐着血,垂头观望。

在他的胸口,当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这个空洞贯穿了他的胸膛,周围的触肢一次次地生长,试图弥合在一起,但又一次次地断裂,无力地凋落在侧。

晏欢半跪在地,勉强抬起头,“盯”着那个从黑暗里现身的人影。

黑色法衣,深邃面容,额生龙角,耳边垂着一枚硕大金环……

这是他,却也不是他。

站着的“晏欢”唇角含笑,用一模一样的容貌,俯瞰着狼狈不堪的自己,嘻嘻笑道:“你好,晏欢。”

他的真身上,同样覆盖着用于伪装的皮囊,但晏欢已然透过虚假的外观,勘破了对方的真容。

——他的身上干干净净,不见游走的九目,唯有本应空无一物的脸孔上,生长着一只滴溜乱转的独眼。

“你好,晏欢。”他再次重复,“终于得见天日,终于能在你的压制之下化成实体,终于、终于……”

他高兴地连连吸气,还不等他说出下面的话,晏欢已经嘶声道:“——心魔。”

两相对视,晏欢慢慢咧开密麻的利齿,笑容病态又冷酷。

“不用装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他说,“你是我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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