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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的弟弟月彦(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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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启是优秀的,健康的,病恹恹的小儿子和体面又完美的继承人,放在天秤之上会往哪一边倾斜已经非常明显。他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哪怕是藤原赖真和澄姬也不会开口阻止。

他讨厌兄长到了恨不得他快点死去的这种地步,但就算有一个机会能够让兄长立马死去,月彦也不会这么选择。正相反,哪怕是启的存在让他感到不适,月彦也只能日日祈祷着这位讨人厌的兄长好好活着。

因为只要启死去,那么就意味这他以后就要到另外一个更糟糕的兄弟手下讨生活。

这其中又卑又亢的心理把月彦整个人格都搅得一团糟。只有在看不见听不着,万籁俱寂,没有任何人提到兄长的夜晚,这个病弱恶劣的青年才觉得自己的心好受一点。

但是一旦黑夜过去,到了喧喧嚷嚷的白天,如果别人真的在他面前半句话都不谈启,他得不到任何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又觉得心里空了一片似的难受。

这两种情绪反复交织在他心头,令他本就暴虐的情绪变得更加引起不定,本身就破败的身体变得更加不堪。他动辄就对于身边的仆人发火,有的时候还会投掷茶杯,侍奉他的侍女们都匍匐在地板上,神情惶惶不敢多说一句话。

于是月彦便在自己的仆从中积攒了说一不二的威严,只要他一轻轻挑起自己秀美纤长的眉,所有的侍从都会心惊胆战地不敢说话。

等到人群中的焦点彻底从大家视野中离去的时候,一众侍女才发现自己侍奉的小少爷此时安静的可怕。她们方才还在说着俏皮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全部都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少爷的神情,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连平缓的呼吸声都可以听闻。

等到这时候,原本目不转睛注视着下方的月彦少爷才慢悠悠地端起旁边样式古朴的杯子,那每每被称赞为红梅一般美丽的眸子,此刻充满冷漠,没有半分的温度。他似乎有些享受于此刻的安静,不失优雅地饮了一口茶水,然后捉摸不定地提问道:“然后呢?”

地面传来‘啪’的声响,原来是有位侍女没有捏稳手中的纸扇,导致它掉在了地上。这时候其他人才仿佛惊醒,纷纷朝着月彦少爷请求饶恕。

而月彦本人却并不为此所动,华贵雅致的贵公子只是继续用轻飘飘的语气提问:“你们说太政大臣要将女公子许配给兄长,那么父亲的意见又怎么样呢?”

——

尽管心里很厌恶兄长,但是月彦依旧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他并不打算和作为继承人的启产生什么矛盾冲突,全因他现在的身体如此羸弱,父母百年以后,他也要仰仗兄长来生活。为了能继续延医问药,维持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于是便至少要在面上和启做一对兄友弟恭的兄弟……无论如何,总之月彦在心中是这这样想的。

他认为自己单单是忍耐兄长的存在,已经花费了所有的心思和力气,每回那个身姿在他的视野中晃荡,便更是要用尽全力去维持平和。如果最好的话,他宁愿启永远也不要在他的面前出现,但是事实却偏偏不能如月彦所愿,只要他们一直作为兄弟,两者之间都难免有所交流。

虽然月彦总是努力克制这份情绪,但是怎么没有想到,因为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竟然导致了他多年努力维持的修养破功。

那一日启来到他的院落中,对他身体状况表示例行问候。一时间院子中的所有侍女,都因为大公子的到来感到振奋。那时候月彦尚且还没有与兄长产生过任何的争吵,于是即便觉得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模式客气又冷淡,大家仍旧觉得他们俩最不济也是一对关系平常的兄弟,并不会又什么深仇大恨在其中。

侍女们并没有打算在两人之间竖起幕帘,并且因为有意让两兄弟好好相处的缘故,引路的侍从直接请启进入房间里,并且将他带到了屏障之后。

那时候月彦少爷才刚刚起床,纵使这幅衣宽带缓的模样也非常赏心悦目,但在长兄面前似乎有些过于随意不拘。

即便是启也觉得有些尴尬,虽然在前世他见过许多人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可是这个世界毕竟民俗不同,启自认为还没有和这位胞弟熟悉到这样一步。

他不去看月彦,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不经意扫了一眼月彦身前的矮几。矮几上的匣子压着一张名贵的和纸,那书信上面附着漂亮的春日桃花,无论是枝条还是花朵都非常优美。即便是启距离月彦并不近,都能闻到陆奥纸上熏有浓浓的熏香。

信纸、熏香、花枝,毫无例外的是关于求爱的事。

无论是月彦被别人求爱,还是想要向别人求爱,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启都不想去格外关注。他的目光在上面扫了一圈,随即就漫不经心地收了回来。本来这就是非常普通寻常的一个举动,但是不知为何,月彦完全被被启这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第一次朝着名义上的兄长发了火。

这个青年的怒气来得很快,同时也非常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他知道启也受到了不少表达爱慕的和歌与书信,但不出所料,这个人毫无例外地对所有人都进行了冷漠无情的拒绝。

兄长是藤原家的长子,无可争议的正统继承人,优秀,俊朗,高高在上出身显赫,就算是有人对他因为他的刻薄对他生出怨恨之心,恐怕也会认为他的傲慢理所应当,无可指摘。

母亲不会因为她的喜好而强迫兄长的意愿改变,而他却被母亲这样要求;那些轻浮放荡的男男女女会因为兄长的冷漠生出畏缩之心,而他的冷漠只会换来更加猛烈的追求。

就是因为这一点,令月彦更加地觉得屈辱狼狈。

于是月彦长久以来在启面前维持平和表面终于崩溃了,他冷漠地按住那张和纸,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质问道:“你在看什么?”

启看出了他的情绪不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回答说:“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种满不在乎的表情,令月彦克制不住地发起火来,他把那匣子往地下一推,随着沉闷的一声响,各种各样名贵的和纸散落了一地。但是却没有一个侍女胆敢这个时候冒出来收拾地面,她们害怕激怒本来情绪就不佳的小公子。

面对弟弟的突然暴起,启的态度可以说是毫不意外。就算是月彦从来不在他的面前展示自己暴虐的情绪,但单单是从侍女们口中得知相关的事迹,就足以说明他具有怎样极端易怒的性格。

久病的病人脾气古怪也是常事,宇智波启虽然对于这个家庭的亲人没有多少真情实感,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对着病弱的幼弟生气。

但是月彦却没有从兄长的态度中体会到来自他的体贴,他只觉得启的神情平静,冷静又不带有任何情绪波动地看着自己,这个兄长永远都居高临下,把自己衬托成了一个拙劣的小丑。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觉得你比我优秀很多吗?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开始大声叱骂,对兄长的自以为是进行指责。他认为启根本什么都不是,他根本就瞧不上藤原启。月彦将自己对兄长的不满,鄙夷,厌恶,还有因为他对自己满不在乎所产生的愤怒统统都倾泻了出来。

这些愤怒的来源多少可以被称得上是迁怒,因为真正让他感到狼狈又恼怒的是那些贵族们寄给他的书信,而启只不过是点燃他不满情绪的导火索。

但是月彦仍旧憎恨自己的兄长,他长久居于深宅之中,明明活着却还不如死去利落。他无法求学,无法出仕,无法去骑马狩猎或者参与诗会,人生的一切都与他无缘,就连外面的人都见不到几次。当然,侍奉他的仆从在月彦心中根本就不能称作‘人’这种生物。

他的身体痛苦,导致了他的心也畸形充满了病痛。为了支撑活下去的希望,找一个憎恨的对象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他见不到父亲,母亲也对他漠不关心,时不时来看望他的启就成为了更加触手可及的东西。

月彦一股脑地将所有的负面感情都喷涌向了这位兄长,自然,像他这种极度自我、即便被周围侍女温柔以待也烂透了的家伙,所拥有的情绪根本就没有正面可言。

最后直到兄长一声不吭站起来,从屋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将月彦面前打上一片漆黑阴影的时候,他才意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启俊秀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的神色依旧是那么冷淡,但是转头面对侍女们的时候,又带着一股出人意料的温和。

“你们都出去吧。”

他似乎觉得让侍从们看到这幅场景不太体面,于是开口都让仆从们都退下。相对于病弱的小少爷,整个三条宅院的侍女们无疑更听从长公子的吩咐。

月彦的心顿时不争气地快要停止了跳动,他被兄长这举动吓得快要死掉。看着仆从因为潮水一般退去,他又全无刚才指责兄长的那副意气风发模样,甚至因为这其中的深意心乱如麻。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兄长如何处置他,想必父亲和母亲都不会说些什么,毕竟启才是真正被赋予厚望的长子。要是真发生了什么,恐怕这个冷漠无情的家庭还要主动为他遮掩一二吧。

月彦在人生中几乎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狼狈又恐慌的时刻,本来以为冷漠无情的兄长,会因为长子的权威被侵犯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家伙将侍女们都退下之后,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非常平淡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启和月彦两个人其实离得很近,兄长被赞叹光华出众的姿容近看也非常优美,但是月彦却无暇欣赏,单单是和这个人这么近这件事,就给予了他很大的压力。等到侍女们又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仍然心有余悸,觉得身体比往常更加无力。

月彦和启两兄弟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这种和解是单方面的,因为他和自己的兄长并不是对等的关系。对于病弱的幼弟而言,优秀强大的兄长才是一切的主导者。他选择原谅弟弟,那么就算月彦心中再愤恨不堪也只能表示理解,如果他不选择原谅,那么即使是月彦再渴望和解也无济于事,总而言之,一切都取决于兄长的意愿。

饶是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鬼之始祖的鬼舞辻无惨也对于启这次对他的轻拿轻放感到了不可思议。

他发现自己永远也看不懂这位兄长的看法,这个人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却从来不介意满足一下周围人小小的愿望。

譬如藤原赖真希望他做一个好继承人,那么即使是启觉得无意义的事情,也会给出优秀的表现,澄姬希望他做一个好儿子,那么就算是觉得母亲有时候争相攀比的行为实在不妥,启也会遵从她的意愿。同时就算月彦再憎恶他,再讨厌他,他也不吝啬于做一个好的兄长,虽然他在心中的确对这些人毫无感情。

总之这件事情后,月彦就自暴自弃一般,放弃了在兄长面前彬彬有礼的伪装。他不再掩饰于自己在侍从们面前阴晴不定的情绪,甚至因为有启的注视,他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快乐。

月彦像是攀附在生者脖子上,蜿蜒向下五彩斑斓的蛇一般,吐着信子怨地向着兄长诉说着他憎恶的一切。他讲对命运并不青睐他的不甘,对常人怜悯他病弱的不忿,对贵族们轻视他的仇恨,以及对于苦苦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痛苦。

他是多么渴望活着啊!

因为病魔的阴影一直如影随形般笼罩在他身上,他恐惧死亡,恐惧即将要消逝的命运,一切说他病弱、不久将离开人世的词语都能令他震怒。月彦对于生的执念可以称得上是病态的,正是因为自始至终都没有关于死亡的魇影,那份生的存在是如此甜美,所以导致了月彦对于活着的渴望胜过了所有。

当他又一次向着启诉说自己的执念的时候,他的兄长非常正式地给予了他承诺。

他说:“只要有我一天的生命,就会让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怎么令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虽然忌讳于别人说自己一脸死相,但是月彦知道自己苟延于今日已经是一种幸运。

虽然觉得兄长只不过是说会将自己铭记在心中之类的场面话,但是启自打那以后,似乎对于这个并不在乎的弟弟上了那么一点心思。

和以前藤原赖真派遣仆人替月彦求医问药不同,启似乎是真的亲自四处打听哪里有着医术高明的大夫。

从东土远渡而来的医师,在民间名声远扬的方士,以及寺庙里对药学颇有心得的僧人,这些人如同流水一般来到月彦的院子里替他看病,又如同流水一般表示无能为力地离开。

侍女们都觉得藤原大将——这个时候的启已经升任左近卫大将,毫无例外是一位年少有为的公卿,她们都认为藤原大将挂念手足亲情,对于病弱的弟弟正可谓是情深义重,于是又在月彦的耳边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启的赞美之词。

但是月彦知道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像父亲母亲那样被启温柔和善的表现所迷惑,他清楚兄长几乎对于自己毫无情感的本质。

如果说对藤原赖真与澄姬恭敬顺从,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有利可图,那么自己几乎毫无价值,对于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可有可无。为什么会对一个并不在意的人,也会这么妥帖,在关于他的事上花费心神呢?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兄长,并且对于兄长觉得自己是个蠢货这件事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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